喝过水,皇上问:“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吕芳看看寝宫一旁的铜壶滴漏:“回主子,如今刚刚过了卯时三刻。”
“卯时三刻?”皇上惊叫一声:“上朝时辰都误了三刻钟,还不快走!朕的朝服呢?怎么还没有送过来?吕芳,朕今日迟到可是你的责任啊!”
吕芳愣愣地看着皇上,突然流出了眼泪:“主……主子……”
“你怎么啦?不就是跟你开句玩笑吗?至于这么紧张吗?好好好,就算是朕的责任,朕待会儿自己跟满朝文武承认错误,不怪你就是。你还愣着干吗?还不快给朕把朝靴找出来!”皇上一边象打机关枪一样飞快地说着话,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着衣服。
“主子,奴婢哭不是因为怕主子责罚,”吕芳声音颤抖着说:“奴婢……奴婢盼着主子上朝已经盼了两年了……主子……”说到后来,他竟然跪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你说什么?朕有两年没有上朝了?”皇上也愣住了,随即笑着说:“你开玩笑的吧?朕是皇帝,不上朝一天干嘛啊?”
吕芳说:“奴婢……奴婢不敢有半点欺瞒主子……自打前年邵神仙将敬天清修的秘法呈献主子之后,主子就静心玄修,未曾上过早朝了。”
“不可能!”皇上断然否认自己的失职,还强词夺理地说:“我大明六部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一天有多少政务都需要朕来处置,朕不上朝,你帮着朕掌管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啊?”
“回主子的话,政务由内阁票拟,交司礼监批红之后便是诏命,大行于天下,我大明官吏百姓无不凛然奉行。”
“啊?”皇上瞠目结舌了好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还真是你帮朕在当家!”他象是自嘲地说:“朕这个皇帝当的也真够可以的了。算了,先不说这些,朕这几年不上朝,早朝的规矩可曾也废了?”
吕芳大惊失色,说:“回主子,早朝乃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铁律,无人敢言废的。”他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请主子慎言!”
皇上微微点头,赞许道:“你能这么劝谏,也不枉费朕平日待你如腹心肱股,将这九州国运、亿兆民生都交给了你。”他迟疑了一下,又问:“朕这么长时间都不上朝了,那些臣子还能坚持每天都来吗?”
得了皇上那样的赞誉,吕芳十分感动,喉头哽咽着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京师各大衙门三品以上官员每日卯时至辰时早朝还是不敢有一丝懈怠。”
皇上疑惑地说:“朕都消极怠工不上朝了,他们来干吗?望阙舞拜?对着金銮殿上空无一人的龙椅三呼万岁?”
按说主子有问,奴才不能不明白回话,可吕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将头埋在地上,默不作声。
看他这个样子,皇上明白自己又猜对了,叹了口气说:“难怪人家说我大明一代,朝臣无大恶,皇帝多混帐呢!”
吕芳再次被吓傻了,不顾君臣礼仪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皇上,嘴角抽搐着说:“何人敢如此大胆詈骂君父?请皇上示下,奴婢这就着人将他抓起来!”
“抓?”皇上苦笑一声:“你怎么抓啊?”突然又生气地说:“亏得朕将国事政务都交给你处置,竟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理都不晓得!”
“奴婢……奴婢……”吕芳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拼命地叩头,将乾清宫的青砖也碰得铛铛响。
“好了好了,你头能硬得过地板砖么?真硬得过,磕碎了砖你还得给朕赔!”说着,皇上竟伸手拉住了吕芳,脸色也缓和了下来:“不过说了你一句,何必如此诚惶诚恐,以后悉心给朕办差就是。”他学着吕芳刚才的样子看看铜壶滴漏,只见铜壶木刻上那个“卯”字的最后一道刻痕已经浮出了水面,“辰”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连忙说:“快走,快走!再不走朝臣就该散朝了。”他对着大殿外面喊了一声:“黄锦!赶紧去通知参加早朝的官员,麻烦他们等朕一会儿。”
尽管听不懂什么叫“通知”,也不晓得皇上对臣子说话怎么还要用“麻烦”二字,但皇上的意思却是很清楚,黄锦赶紧应了一声,飞也似的跑了。
他关切地问吕芳:“跪了这半日,你腿酸是不酸?还爬得起来么?可要朕助你一臂之力?”
“主子……”吕芳感动得一塌糊涂,哽咽着说:“主子如天之仁……”
待他抬起头,皇上已经自己坐在床上穿起了鞋子,他连忙膝行两步到了跟前,抱着皇帝的脚说:“让奴婢来伺候主子。”
“不用,不用!这种懒汉鞋穿起来不费事,你赶紧帮朕把朝服找出来,”皇上推开了他,一边往脚上套鞋,一边嘴里唠叨着说:“穿不穿朝靴没关系,反正藏在下龙椅面也没有人看得见,但衣服可不能不穿……”
“主子……”吕芳转身擦干了眼泪,走到墙角那几只大衣柜旁,想了想,揭开了最里面的柜盖,拿开一块明黄色的锦缎,双手抄起摆在最底层那件龙袍和那顶皇冠。看到这两样东西,刚刚擦干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他赶紧偏过头在肩膀上蹭去了滚落腮边的泪水。
把龙袍和皇冠放在御案上,吕芳帮着皇上梳头,挽好了髻,又绞了一块毛巾,正要替皇上净面。皇上却劈手夺了过来,自己用力擦了起来。他知道皇上是急着上朝,忙抖开龙袍在皇上身后半蹲了下来,说:“奴婢伺候主子更衣。”
皇上愣了一下,将双手伸到后面,吕芳将内袖口对着双手往上提了上来,又绕到他的深浅替他系扣子,却看见皇上已经自己系好了,正拿着玉带往腰上系。
吕芳不知所措地看着皇上自己忙活,忍不住说:“这种事儿让奴婢来干就是。”
“不用,不用。”皇上一边随口说着,一边拼命地系玉带。可是那种活真不是他自己能干的,折腾了一会儿,他终于放弃了,很不好意思地对吕芳说:“许是平日里就让你们伺候惯了,这劳什子朕竟怎地也弄不好……”
吕芳早就等着他这一句话,赶紧从他手上接过了玉带,理顺了以后很快就系好了,然后说:“请皇上坐下,容奴婢帮皇上戴冠。”
皇上却一把拿起那顶皇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笑着说:“这等小事朕还是能自力更生的……”话音未落,就看见吕芳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玉簪,面色一红,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任由吕芳将那根簪子从帽子左侧的孔眼里慢慢插了过去,从帽子右侧的孔眼里穿了出来。
一番穿戴完毕,皇上走到铜镜之前,左右照着,还半转了身看自己的身后,象是新得了一件漂亮衣衫的闺阁少女一样兴致勃勃。
两年了,眼前突然又出现了皇冠龙袍穿戴周整的主子,吕芳觉得又是感慨又是陌生,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眼泪线一样的流了下来。
皇上好奇地问:“朕穿成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回主子,主子是天日之表……”
“那你哭什么?”
“奴婢……奴婢是心里欢喜……欢喜……”
“唉!朕晓得以前让你失望了,”皇上长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你若是欢喜,朕就天天穿给你看!走,上朝去!”
许是得到了那样的宽慰,吕芳哭得更厉害了:“主子……主子还未进膳……”
“没时间了。满朝文武已经等了朕近一个时辰,朕就算再饿,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再等一个时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方皇后的鸾驾到了乾清宫门口,随驾前来的陈洪跑到大殿门口,却没有看见往常一直守在这里的黄锦,便问门外守卫的一个黄门内侍:“黄公公呢?”
他是中宫女主身边的管事牌子,在中宫的权势也不敢小觑,那个黄门内侍赶紧将笑容堆满在了脸上:“回陈公公的话,黄公公到大殿上传珠子万岁爷的旨去了。”
听说皇上已经醒来,陈洪赶紧压低了声音:“干爹可在里面伺候着主子?”
那个黄门内侍自然知道陈洪和自己的顶头上司黄锦一样,都拜在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吕公公的门下认了干爹,便说:“回陈公公,干爷爷昨晚回来就一直伺候着主子万岁爷……”
大内数万太监宫女,在乾清宫里当差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这里最小的太监,走出去也是见官大三级,更遑论他已经被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收到门下。陈洪也是知趣之人,忙低声笑道:“这个黄锦,收了你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干儿子,怎地也不摆酒庆贺?咱家日后少不得要数落数落他。你可晓得,此刻干爹在陪着皇上做甚?”
“回陈公公的话,卯时初,干爷爷便已伺候着主子万岁爷上朝去了。”
“上朝?”陈洪一愣:“你怎知是上朝去了?”
“回陈公公的话,主子万岁爷吩咐奴才干爹传旨,让那些外臣们都在大殿上候着,主子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跟干爷爷走了。”
这个时候,方皇后已经下了鸾驾移步门口,听到了个话尾,忙问:“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谁穿着龙袍戴着皇冠?”
那个内侍赶紧给方皇后跪下叩头:“回皇后娘娘的话,是主子万岁爷。”
“啊?”方皇后和陈洪一样瞠目结舌,好不容易把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皇上怎么象变了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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