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历来为中华斯文元气之地,自唐宋以降,江南经济文化都较北方发达,因此在科举考试中总能占据优势,会试中取中的进士大多为南方学子,深为北方人所不满。这种南北差异,到了洪武三十年竟引发了一场激烈的南北榜之争,时年取中的五十二名进士都是南方人,北方举子纷纷指责主持科考的两名南方籍主考官包庇南人,压制北人。朝廷不得已又派人复查了全部墨卷,结果还是如此,北方举子更加不服,闹得当时的首都南京不得安宁。明太祖朱元璋为了笼络北方士人,以稳定北方社会与政局,将两名主考及复查官员全部处死,并亲自阅卷,取中六十二名北方人,于该年夏季才发榜,故此次南北榜之争又称为春夏榜之争。其后仁宗宣宗年间,朝廷根据明朝第一代内阁大臣“辅政三杨”中杨士奇的意见,在密封誊录的试卷上注明“南”、“北”字样,以举子南北籍贯按六四比例分省取士,激励北方士子感奋而起,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科举录取名额地区不平衡的状况。但纵然如此,自“辅政三杨”起,各朝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大多都是出自南方,这固然有阁臣大僚重乡谊提携后进之功,也因南方士子的学识水平和才干毕竟要高于北地之人。也正因如此,京城各大衙门司员职官、尤其是一些达官显贵都出自江南,极具江南韵味的淮扬菜肴便在京师大行其道,而京城最有名的酒家莫过于位于棋盘街上的淮扬酒肆。
这天未时许,两个人正闲谈着自棋盘街靠近皇宫的那头走来,前面走着的那个人三十多岁,身材微胖;另一个略微年轻一点,拖后半步亦步亦趋,象是主仆二人出来逛街。头前走着的那个人正偏过头去问:“黄先生,你说这棋盘街怎么这么热闹啊?”
“回主……”后面那个人看见前面那人把眼睛一瞪,赶紧改口说:“回老大的话,这棋盘街在元朝就是京城第一等的繁华之地,我朝永乐皇帝爷迁都北京,在元朝大内的太液池东面,新修了当今的这座皇城,规模和气派可比元朝大多了,周围的民房店铺拆迁了不少,惟独把这条棋盘街给保留了下来。老大,你这一路走来也看见了,它一头连着皇宫,一头连着富贵街,左右两边全是店铺,以绸缎、珠宝店为多,彩旗盈栋金匾连楹,红男绿女川流不息,该是咱大明朝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街了。”
“怎地还有取名叫富贵街的?这名字可真够恶俗的。”
“回老大的话,那富贵街的名字可一点都不假!管着咱朱家龙子龙孙的宗人府、掌管天下文武百官升迁进退的吏部、掌握全国财政的户部,以及掌管全国文教礼仪的礼部都在那条街上,人家叫富贵街也是理所当然。”后面那人说:“这棋盘街便是处在皇宫和富贵街的中间,天下士农工商,无论是进京述职交差经商办事还是走亲访友,只要到了京城,都要到这棋盘街上转转,好象不到此地就不算是到过京城一样。”
“哦,”前面那个人随口应着,注意力却被淮扬酒肆前高高竖立的酒招子吸引了:“好字啊!”
被叫做“黄先生”的那个人看过去,淮扬酒肆的酒招子上写着“淮扬古风”四个大字,笔意腴中含秀,柔里藏锋,极得赵孟洮的神韵。吕先生微微一笑:“老大可能还不晓得,这是严嵩的手书,咱这位青词宰相虽然治国乏术,却是我朝难得的一位书法高手,寻常之人千金欲求一字也难。”
被叫做“老大”的那个人啧啧称奇:“他竟有这等书法,朕……哦,我还怕他下岗之后无以为生呢!早知如此,便着他在这棋盘街上开个书画店,专为人题写匾楹招牌,还怕不赚得盆满钵溢!”
即便没有那声说漏嘴的“朕”字,字里话间于戏谑中流露出的君临天下的气势,也能让人猜到他便是当今的万岁爷嘉靖皇帝朱厚熜。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黄先生”,自然也就是他的贴身亲随、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了。
抛出以实行考成法加强吏治、推行一条鞭法改革税制为核心的一整套治国方略之后,内阁、六部等各大衙门及两京一十三省都在紧张地按照皇上的指示制定政策、指导意见和具体的实施方案,不但使得各级政府部门运转效率提高了不少,更使得那些官吏没有了扯皮生事的心劲儿。再加上消化皇上的指示精神更需要一定的时间,一时还没有人公然上疏提出反对意见,让朱厚熜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清闲了不少。今日散了早朝之后无甚要紧公务,他看天气甚好,便提出要出宫转转。黄锦不敢拂了主子之意,只得悄悄请示了吕芳,吕芳觉得主子近日似乎太过劳累,也该出去散散心,便安排镇抚司的大内高手尾随保护着,着黄锦伺候朱厚熜换上了常服,出了宫门。
不管是朱厚熜,还是嘉靖皇帝,根本就没有偷偷溜出宫游玩的机会,看着什么都新鲜,走一路问一路,把黄锦累得不行。尤其让他为难的是,主子非但不让他自称“奴婢“,更不知道为何非要让他叫自己“老大”,真真不知道这“老大”是何意思,看主子听的受用,也就这样胡乱叫了。
如今听到“老大”又这样戏谑严嵩,黄锦苦笑一声,说:“回老大的话,奴才方才说‘寻常之人千金欲求一字也难’那是在严嵩还是内阁大学士之时,世人求字倒在其次,攀附阁老才是要紧,如今他被老大罚去抄书,怕是求字的人就少了,更不可能掏出那天价的润笔。”
“呵呵,看不出来你竟有这般识见,那依你之意,严嵩倒是个有才之人了?”
黄锦愁眉苦脸地说:“老大这话奴才不敢回。奴才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议国政。奴才若是犯了这大忌讳,不但是主子面前过不了关,便是让吕公公晓得了,也非得打折了奴才的腿,再赶到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守灵去!”
朱厚熜本来就是在试探自己身边的这个管事太监是不是遵礼法守规矩。因为吕芳曾经告诉他,严嵩一直对嘉靖皇帝身边的太监必恭必敬,还不时以钱财贿赂这些太监,收买他们回宫之后在嘉靖皇帝面前说自己的好话,而夏言平日最瞧不起飞扬跋扈的宦官,视他们为奴才,不屑一顾,因此那些人也总对他极尽污蔑之能事,导致了夏言被逐出内阁。尽管已经让吕芳把那些心术不正的太监都赶出宫去,但朱厚熜自己也知道,这些宦官内侍因为生理的缺陷而心理有所变形,最怕别人瞧不起他们,真是所谓的“远之则怨,近之则不恭”,远近的尺度很难把握,他只能时时告诫自己提高警惕,不可重蹈明朝皇帝重用家奴阉寺把持朝政、祸国殃民的历史悲剧。
看来黄锦这个人虽然笨了一点,但人很老实,也没有让他失望。
朱厚熜嘿嘿一笑,说:“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奴才,不愧是吕芳**出来的干儿子!得空好生读些书,日后也好跟你干爹在司礼监给你老大我办差。”
司礼监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中最核心的部门,有批答奏章、传宣谕旨及总管有关宦官事务等重要权力,在朝野上下有“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之称,宦官内侍能进司礼监,简直可以比拟为外臣之进内阁,除了吕芳这种从小就是皇上大伴的太监能占尽先机之外,其他人没有苦打苦熬几十年的修行连想都不要去想。可是面对主子这样的承诺,黄锦头上却冒出了冷汗:“老大,奴才是个笨人,可真不是那块料啊!还是让奴才留在你身边吧!”
“蠢材!莫非你跟着我这老大混了这么久,老大我就不能扶你上位,封你个扛把子当当?”
“老大,何为‘扛把子’?可是与那高秘书一样,是老大你自家想出来的官职么?”
“想知道么?今日请你老大我在这淮扬酒肆撮一顿,你老大我就告诉你!” 朱厚熜笑着说:“你别以为你老大我是故意敲诈你,你何曾见过你老大我荷包里装钱啊?”
“奴才还巴不得有这孝敬老大的机会呢!”黄锦正要抬腿,却又犹豫了:“老大,这里恐不干净……”
尚膳监御厨做的大餐虽然都是精心炮制的美味佳肴,吃了这几月也早就腻味了,朱厚熜一心要尝尝明朝的民间风味,便毫不客气地说:“切!你没听说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说法啊?!”
“大庭广众之下,奴才也不好为老大你试食……”
“谁让你试食了?天天让你老大吃你剩下的,你老大想着都恶心!”
“可是……”
“可是什么?这淮扬酒肆整日价高朋满座,也未见把哪个给吃死了。” 朱厚熜疑惑地看着黄锦,说:“你这蠢材莫非舍不得那几两银子不成?”
黄锦忙不迭声地说:“奴才穷是穷了一点,可孝敬老大是奴才的本分更是奴才的福分,奴才哪敢有那样的心思……老大,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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