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三月初八的寅时许,朱厚熜象往常一样醒过来,蹑手蹑脚地从侍寝的妃子身旁溜下龙床,当了一年多的皇上,他终于学会了自己穿那套繁琐复杂的朝服冠冕,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了。
但皇上体贴,妃子和那些内侍宫女却不能不讲规矩,妃子赶紧起身伺候他穿衣,还未等他穿戴齐整,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就带着尚寝监的宫女们来伺候皇上洗漱,尚膳监的内侍提着食盒将早点送了过来。
才喝了一碗红枣枸杞粥,就听到吕芳在门外喊:“奴婢吕芳恭请圣安。”
吕芳每天都要陪他上早朝,这个时辰过来请安也是例行的规矩,只是朱厚熜听他今日说话声音有些慌乱,便说:“进来吧。发生什么事了?”
吕芳进来,果然一脸的焦虑神色,但没有急着给皇上汇报,而是挥手斥退了伺候的内侍宫女,并恭请侍寝的妃子移驾回宫。等到左右无人之后,他才说:“回主子,今日是会试大比之日……”
朱厚熜拈着一块点心,随口说:“是,朕晓得。看你急成这个样子,是不是科场出事了?可是有人将考题泄露了出去么?着三法司撤查严办,将试题更换就是了。”
自有科举考试起,科场营私舞弊现象便屡禁不止,历朝历代都采取了如试卷糊名、弥封、誊录等一系列防范措施,但收效甚微;而且,那些在科场内杜绝舞弊的方法也只能限制没有门路的寒门士子,科场外的舞弊更是防不胜防,大员受贿泄露考题也只是其中之一,所以对这种事朱厚熜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一点也不在意。
“回主子,比那事体还要大……”吕芳擦去了头上的冷汗:“那些会试举子们胆大妄为,竟然拒不入场,在贡院门口闹了起来!”
筷子上的点心掉到了地上,朱厚熜也“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啊!他们……他们罢……罢考了?”
吕芳向朱厚熜详细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三月初八是嘉靖二十三年会试的入场日,寅时初,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千多名举子在主考官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和副主考礼部侍郎杨慎以及十八位房师带领下,进入文庙集体拜祭孔子,然后将按程序开始点名,经过搜检之后,考生依号入闱。可在文庙祭拜之时,便有举子哭倒在孔子像前,声称朝廷变法乱政、**士子,三两个人的哭闹竟引起了全体举子的共鸣,一时间文庙之中哭声震天,高仪杨慎等考官怎么劝也劝不住。后来,群情激愤的举子们将孔子牌位抢出了文庙,扬言要抬着圣人的牌位上街游行示威,高仪杨慎与十八位房师拼命将举子拦挡在了文庙一侧的贡院巷口,此刻双方正在对峙之中……
朱厚熜傻眼了,他想过会惹出麻烦,却没有想到麻烦会来的这么大,大到了别说是他这个插班生,就是古往今来所有的圣主明君都会感到头疼的地步!
明清科举制度分三级:院试、乡试和会试,通过这三级考试的读书人分别称为秀才、举人和贡士。在此之外还有童生的预备性考试和确立会试中式举子名次的殿试。因殿试只定名次,不存在被淘汰的问题,因此会试也就成为读书人走上仕途的最后一次决定性的选拔,被俗称为“大比”。
与乡试一样,会试每三年一科,安排在乡试次年的二、三月份,称为“春闱”。今年恰好是大比之年,礼部自年初就定下了会试之日,于三月初九开始,初九为第一场、十二日为第二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每场于头一天即八日、十一日、十四日点名入场;初九、十二日十五日答卷;十日、十三日、十六日交卷出场。对于封建社会的读书人来说,会试是带有决定意义的考试,老母贤妻纺纱织布甚至沿门乞讨忍饥挨饿来供养他们寒窗苦读十年甚至几十年,磨破了砚台写秃了狼毫,是金榜题名出仕为官还是名落孙山回家种田,就要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见个分晓。
封建科举制度自唐朝确立以来,至今近千年,对于维护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促进封建社会发展也曾起过积极作用,但自明朝以来,已日渐成为封建保守派抵制进步思想、反对社会改革的重要工具,成为社会进步的一大障碍。朱厚熜原本对八股取士颇不以为然,但到什么山就得唱什么歌,他不敢断送了全国读书人出仕为官的唯一正途,也就欣欣然地批准了礼部按照祖制定下的规程,并在内阁大学士们拟定的备选考题中选择了三道连他根本就看不懂的考题。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些读书人并不领情,居然在京城之中,在这大比之年闹出了封建社会前所未有的举子集体罢考事件!
不用说,一定是官绅一体纳粮惹的祸!
嘉靖新政虽然自去年七月份在两京一十三省全面推行,因为政策的迟滞效应以及各地官绅士子还对新政持有观望态度,去年八月份各省乡试的秋闱该一切正常。到了今年,那些士子见朝廷并没有废弛新法的意思,不满的情绪就越来越强烈。今次大比,三千多名举子齐聚京师,一个个都是受孔孟圣贤之道教育多年,最是尊礼法,在这种情况下,有人一带头煽动,他们心里积压许久的怨气便爆发了出来!
定了定神,朱厚熜不满地对吕芳说:“你管着东厂和镇抚司,手下缇骑校尉番子暗探有十数万人,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此前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么?”
见皇上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吕芳委屈地说厂卫探子多有奏报,奴婢也曾专门给禀报过主子,只是……
朱厚熜这才想起来,此前吕芳曾提醒过自己,最近各地汇聚京师参加大比的举子私下走动频繁,不少举子多有非议诽谤新政言论。可他忙于开工厂、画枪炮草图,连东厂的访单都顾不上细看。这还不算什么,他还乐观地对吕芳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收了人家一半的钱粮,还不允许人家发几句牢骚么?”
实在太大意、太麻木了啊!
“是朕错怪你了,”朱厚熜说:“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吕芳想了想,说:“回主子,此时最紧要的是要安抚住那些举子,断不能让他们上街闹腾乱了京师。依奴婢陋见,不若着首辅夏言带全体阁员并六部九卿前去劝说……”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高仪杨慎都劝说不住,夏言等人去了又能如何?”
“实在劝说不了,少不得也得弹压那些不法士子。奴婢方才已密令东厂和镇抚司的奴才将那周边几条街全部封锁,主子可令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做好准备,若兵力还不足,可派人即刻召俞大猷、戚继光带京师营团军进京戒严……”说到这里,吕芳也被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吓住了,赶紧补充说:“依奴婢陋见,能不动刀兵还是不动刀兵为好,毕竟闹事之人是两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举子,关系国朝斯文元气……”
朱厚熜把眼一瞪:“废话,历来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朕再暴戾,也不敢干出那等焚书坑儒的事情!”说完,他拔腿就要往外走。
“主子……”吕芳赶紧跟了出来:“奴婢斗胆问主子一句,可要移驾何处?”
“当然是去贡院!”
“啊!”吕芳不顾礼仪地冲到朱厚熜的前面,跪下来拼命地叩头:“那些举子群情激愤,主子不可以身犯险,请主子三思!”
朱厚熜惨然一笑:“推行新政是朕的主意,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朕能不出面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么?”
吕芳的头已经磕出了血,听到主子的话,当即就吓住了,抱着了朱厚熜的腿,哭着说:“万万不可啊主子……万万不可……”
朱厚熜气急败坏地骂道:“蠢才!那些士子能坐着公车来到京师,以罢考向朕示威,却没有在私底下纠结人聚众造反,说明他们眼里还有朕这个君父,他们都是饱读圣贤书之人,你还怕他们干出忤逆弑君之事不成?正如你所说,闹事之人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举子,关系国朝斯文元气,绝不能动刀兵征伐镇压。要想平息此事,或许也只有朕亲自出面了。”他对着一旁不知所措的黄锦说:“着人给朕备马!通知朝臣,今日早朝取消,有要紧差事的回衙办差,没有要紧差事的就跟着朕一起去贡院看热闹。哼!煌煌史册绝无仅有之事居然发生在朕这嘉靖一朝,朕还真是荣幸之至啊!”
听到主子如此负气地说话,吕芳和黄锦也不敢再劝谏,黄锦赶紧命人备马,吕芳趁这个当儿将守卫大内的御林军指挥使周言叫了过来,命他点齐人马护送皇上移驾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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