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口,陆树德断然不敢让恩师将自己送出府门,便在大门内侧跪了下来,叩头说道:“学生恭请恩师留步。”
陈以勤作揖回礼,却又听到陆树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自从嘉靖一十七年为恩师取中以来,学生时时得恩师教诲抚爱,其心切切,其情殷殷,学生感怀之至。”
陈以勤不禁愣了,深深地看了陆树德一眼,看到他眼眶中隐隐闪烁的泪光,便问:“景修,你可还有话要与为师说?”
陆树德双手紧扣着地面的砖缝,象是要平伏心中波动的情绪,但他还是说:“没有!”
陈以勤说:“景修,你我师生一场,无论公事还是家事,但凡有难处,还是说与为师才是。”
陆树德的头还是埋在地上,说:“恩师盛情,学生生受了。学生恭送恩师回府。”
见他实在不愿意说,陈以勤也不便勉强,便说:“那你早点回家歇着吧。学问精进也非一日之功,寻常晚间读书也莫要太晚才是。”
陆树德说:“学生晓得了,请恩师也多多保重身体。”
陈以勤转身向内院走去,越过照壁之时,他回头向大门那边看过去,见陆树德还跪在那里,半是欣慰半是感慨地说:“这个景修,也太多礼了……”说罢摇摇头,进了内院。
陈府的大门口虽挂着两个大灯笼,但时下天已经黑定,老眼昏花的陈以勤没有看见目送自己回府的得意门生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恩师佝偻单薄的身影已经全然隐没在夜色之中,陆树德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查哨的校尉刚刚走了,禁门外当值的两名御林军士卒就轻松了许多,虽然还是不敢离开哨位,却也能压低嗓子用对方勉强能听个大概的声音,扯两句闲话打发这漫漫长夜。
那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士卒饶有兴味地说:“王大哥,你可曾听说了,营团军那边已经将各哨火铳手集中起来编为一营,有一两千人,一色的火铳。乖乖,上千支火铳要是一齐开火,该有多大的声势,吓也把敌人吓死了……”
那个“王大哥”四十多岁,一看就是那种老兵油子,听他这么说,便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说:“这有什么希奇的?听老辈们说,自打永乐爷在南京登基,就创建了京军三大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其中的神机营便都是操练火器,专习神枪、神炮,少说也有近万人,那阵势……嘿!刚断奶的小屁孩儿,纵是给你说了也不明白。”
那个年轻士卒显然还是对“上千支火铳”这样的大阵势很神往,他虽然是个新兵,却并不服气“王大哥”所说的话,便抢白他说:“王大哥,你能耐那么大,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如今却没有了神机营?”
“你个刚吃粮当兵的小屁孩儿晓得什么!原本神机营到正德爷年间还是有的,当今万岁爷登基以后,就将它裁撤了。”
那个年轻士卒疑惑地说:“这是为何?几千几万支火铳,再加上神炮,该有多大的声势,吓也把敌人吓死了……”
那个“王大哥”笑骂道:“你个小屁孩儿怎么只会说那一句?真能放上几铳就把敌人吓死,还要我们这些丘八何用?!要说万岁爷为何裁撤神机营,还不是那些当官的吃空额!皇上眼皮子底下的京军说是38万,也只有不到2万的锐卒和10来万的备兵,还不足半数,万岁爷龙颜大怒,就把京军给撤了。”
见他说的言之确确,那个年轻士卒彻底信服了,由衷地说:“王大哥,你真有学问,比咱们队长还厉害!”
“队长算个鸟毛!”那个“王大哥”骂骂咧咧地说:“若不是我家老爷子在万岁爷登基那年点验京军时,吃了奉旨清军的给事中王良佐那个王八蛋的弹劾被罢了官,老子说什么也该袭个千户之职!”
“嘿嘿,原来就是你家老爷子吃的空额啊!”
“呸,你个小屁孩儿少胡咧咧,我家老爷子也不过是个五品的游击,上头还有参将、副将和大将,大头都让他们得了,可那些大官朝中都有人护着,屁事没有,倒是象我家老爷子这样的不上不下又没有靠山的人来顶罪……”那个“王大哥”正在抱怨朝廷处事不公,突然看见浓郁阴沉的夜色之中,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正在朝这边走来,立刻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喝问道:“什么人!”
“翰林院修撰陆树德。”那个人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向前走。
听他自报家门是个官员,那个“王大哥”将语气缓和了一点,说:“陆大人请站了,宫门已经落锁,有事要进宫也得等到明日,你还是回去吧。”
陆树德此刻已经走到了禁门外的台阶下,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两份奏折,在手中晃晃,很平静地说:“我不进宫,只将本章递进去便是。”
那个“王大哥”是父亡子承的世袭军户,在御林军当差也近二十年了,却从未见过宫门落锁以后还要递本子的,便以为他是奉了圣命或是有要紧的公务,自己不敢做主,便说:“请陆大人在此稍等。”冲那个年轻的士卒使了个眼色让他仔细戒备着,自己从旁侧的小门进去,请示禁门当值的太监。
不大会功夫,一个太监跟着那个“王大哥”出来了,他揉着朦胧的睡眼,看看陆树德,确认他正是大明朝的五品官员之后,才勉强抬手给陆树德回礼,说:“陆大人,咱家也没听有人吩咐,说今晚翰林院有急本递进宫里啊!”
“哦,不是什么急本,我有两份奏疏要直呈皇上。”
“上疏?”那个太监愣愣地重复一句,突然回过神来,勃然变色说:“上疏有上疏的路子,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转司礼监。亏你还是个翰林大老爷,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吗?”
陆树德并不理会他话里的嘲讽和恼怒,还是很平静地说:“请公公立刻将我的奏疏直呈皇上。”
“你——”那个太监在宫里的职位也不算低了,平常时时能见到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中大员,从未见过这样执拗的官员,一时竟想不出来反驳他的话,急中生智之下,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宫里的人照例不能与外官结交,更不能直接转呈外官的奏本。陆大人这两份奏疏还是循着朝廷规制,明日卯时至未时递交通政使司转呈大内吧。”
陆树德突然勃然变色,说:“一个阉奴也敢堵塞言路阻隔圣听,就不怕皇上以太祖高皇帝之法治你的死罪吗?”
他生气了,那个太监却笑了,象是看一个疯子一样地看看他,阴阳怪气地说:“陆大人这话咱家就不懂了,咱家方才说的也正是太祖高皇帝给我们这些奴婢定下来的祖宗家法。太祖高皇帝之法明文规定,宫里只能直接接受民本,官员奏本一律要经过通政使司登记。两榜进士出身的翰林大老爷,竟连《大诰》也未读过吗?”
被自己从来都看不起的阉奴诘问住了,陆树德怔怔地看了那个得意洋洋的太监一眼,开始解官服的腰带。
那个太监慌了,喝问道:“禁门重地,你……你要做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你们阉奴只肯递民本吗?”陆树德冷笑着说:“脱了官服,我便不是官了,现在就请公公遵着太祖高皇帝给你们这些阉奴定下的祖宗家法,将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你……你疯了么?”那个太监指着陆树德,手不停地颤抖着。
“请公公将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俗话说“无欲则刚”,遇到这种不要官也不要命的人,那个太监也没有了办法,竟流露出了哀求的语气,说:“是死了爹还是房子着火了,连这几个时辰都等不得么?你这五品冠戴来的也不容易吧?是谁惹了你陆大人也不用这样置气啊!”
“你方才责问我是否读过《大诰》,我告诉你,我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嘉靖一十七年应试中式,殿试被点为一甲三名,进士及第的探花,太祖高皇帝御制的《大明律》、《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我可以一字不拉地背下来。馆选头名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其后又以课考一等被点为翰林,留院任编修升修撰,这六年来,《太祖实录》我读了不下十遍……”
“是是是,你陆大人是翰林大老爷,学问大,能耐也大,咱家服了你了还不行么?”那个太监已经不是揶揄,而是完全的哀求:“陆大人,你还是回去吧,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睡个囫囵觉,养足了精神,要参谁也不晚啊!这大半夜的,城门也落了锁,他想跑也跑不了嘛!”
陆树德摇摇头,说:“你终归还是不读书的过,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些话可不是炫耀我的学问。”
那个太监彻底崩溃了,连声说:“是是是,我们这些奴婢都是愚钝的蠢材,比不得你探花郎翰林大老爷,你也莫要再说了,就当是体恤我们这些奴婢当差也不易,早点回家歇着去吧!”
陆树德大喝一声:“我既已多次提到太祖高皇帝,你还如此冥顽不灵,可是要我再参你一本,恳请皇上治你的死罪么?”
“这……这……”那个太监哭丧着脸说:“咱家也不晓得犯了哪条戒律,你陆大人要这般为难咱家,还要置咱家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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