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要将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一十八名罪官处以廷杖的口谕顷刻间传遍了京师各大衙门,一些年轻的官员闻之不禁骇然:一次十八人同时受刑,是怎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状!许多亲身经历过嘉靖初年大礼仪之争,尤其是经历过嘉靖三年左顺门事件的官员也不禁打了个寒噤——事隔二十年之后,当年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又要再一次在午门上演了!
次日一早,五百多位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奉旨来到了午门观刑。一夜之间,午门广场上搭起了一个木台,司礼监掌印吕芳和锦衣卫都督、永安侯薛林义正神色严峻地站在木台之上,让大明内相和一位公侯来掌刑,足见皇上对此次廷杖的重视。不单如此,木台下还站着一排排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午门的四周,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满了御林军士兵,这样的阵势让所有官员都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压力,一个个面色沉重地站在木台两侧,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廷杖即皇帝在朝廷上杖责臣下,是对官吏的一种刑罚。搞笑的是这样的酷刑居然是始于盛唐玄宗的天宝年间,其后鲜有记载,只有明朝才将之大行,成为具有鲜明的明朝特色的一种刑罚。有明一代,赫赫朝堂之上,大臣被扒去裤子***的事情屡见不鲜,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封建官场的一大笑话。
明朝政治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皇帝多混帐而朝臣无大恶。自隋唐而宋元,经过七百多年的探索,中国封建文官制度已趋于完善,官僚政治也基本成熟,可以说帝国的政权其实是由士大夫阶层来支撑的,这些人耕读为本,诗书传家,满脑子的“忠君报国”,一肚子的“修齐治平”,一旦进入官场,大都能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尽心尽责,因此国家机器甚至在最高统治者——皇帝君主缺位的情况下也能运转自如。可以说,明朝大臣之中武官俯首贴耳,文官忠心耿耿,以国事为家事,以朱家为国家,虽斧钺加身也毫不畏惧,气节之刚正为历朝历代所罕有,由此也养成了明朝文官集团的自傲以及对朝政得失的过分责任感和使命感,奏章上疏甚至当面奏对之时用词极其尖酸刻薄,直斥当今皇帝为桀纣之君的人不绝于书,更有海瑞抬着棺材上疏,骂皇帝“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已久矣”的极端事例。
同时,自和尚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起,明朝历代皇帝的道德修养、学识水平都远远不及那些满腹经纶的士林清流,每每在朝廷奏对之时,如果皇帝的想法有悖于读书人脑海里根深蒂固的纲常伦理,皇帝便被那些抱着不惜死谏以博取青史留名想法的朝臣引经据典,驳斥的体无完肤。皇帝说不过这些不能恪守人臣本份的下属,便经常动用廷杖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肉刑替自己讨回面子。
自唐玄宗始至明宪宗成化年间,廷杖打轻不打重,只示辱而已,少有死于廷杖之下者。到了正德初年,权阉刘瑾为打击和侮辱朝廷命官,命令去衣受杖,遂有杖死者,廷杖也由此最终定型成为具备高残酷性和高侮辱性这双重属性的制度化的刑罚,其险其惨其荼毒之深远,足以令人闻之股栗。
虽然吕芳和那些朝臣们总是把“主子如天之仁”挂在嘴上,但朱厚熜知道,嘉靖可不是一个仁厚的皇上,廷杖这玩意儿在嘉靖一朝的使用频率是明朝历代皇帝中最高的,而且还在左顺门事件中创下了“单次受杖人数最多”和“单次杖死人数最多”这两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记录。自左顺门事件之后,尽管朝臣们逐渐屈服于皇权威严,对他唯唯诺诺俯耳听命,但或许是因为他日常服用的丹药里含有兴奋剂成分,即便是在他避居深宫一意玄修不理朝政的那几年,也没有让那廷杖闲着,时不时就要把一两个惹到自己的朝臣拉出来打***。如今那些迂腐的青年官员不让自己有台阶下,气急败坏的朱厚熜就想到了老祖宗留给自己的这一治国法宝。
此刻的木台前的砖地上,早已铺满了大块的毡,毡上又铺着一长卷结实的白梭布——这也是廷杖的规矩,受刑的罪官就趴在白布上,受刑完毕之后,只需把这白布一卷,受刑者就被拽出午门,交给早已等在那里的家属。
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一十八名罪官被镇抚司军卒押到午门广场,卸去铁木枷,按着跪在毡布之上。薛林义用眼神请示站在身旁的吕芳,吕芳微微点头,薛林义提起嗓门喊了一声:“宣旨!”
一个太监从侧边走上木台,展开黄绫卷轴,高声读道:“翰林院修撰赵鼎、齐汉生等反对新政之议,名曰维护礼教纲常,实则诽谤君父,离间君臣,虽枷栲示众,尤不思悔改。更有都察院御史岳林、兵科给事中余尊理不思愤君父之慨,声讨罪员,反上疏为其抗辩,干预圣裁,蛊惑人心。今着锦衣卫杖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四十,余者杖二十,削籍为编氓。受刑之后,即刻逐出京师,不得停留。钦此!”
广场上各色人等有千人之多,却是一片鸦雀无声。这样严厉的惩罚,让每个人都感到了一丝凉意自心底升腾而起,刹时便占据了全身每一处地方,手脚也变得冰凉。盖因廷杖其残酷远非一般刑罚可比,所用刑具是茶盅口粗的铁刺檀木杖,寻常三、五杖下去就能把人打成残废;受二十杖之后,十停性命也去了九停;四十杖后几无生还之理——虽曾有杖八十乃至杖一百的惩罚,但那已经毫无意义,掌刑的人即便知道人早已死于杖下,但皇命难违,死了也要打够数!
宣旨太监一声“钦此”之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也有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木台之上的吕芳——准确地说,是投向了吕芳的那双脚。
或许是猜到了文武百官的心思,吕芳将原本就成外八字的脚又略微地分了一分。
看到这一幕,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廷杖分“用心打”和“着实打”两种。至于采取何种打法由监刑官按皇帝的密令决定,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那么就是“用心打”,可能会导致残废,但没有性命之虞;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那么就是“着实打”,则受刑的大臣必死无疑。如今奉旨掌刑的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太监吕芳吕公公做出这样明显的暗示,那便是放这十八名罪官一条生路了。看来皇上还是念在首辅夏言公忠体国实心用事的份上,给他留了几分薄面。
宣旨完毕之后,薛林义高声喊道:“行刑!”
话音刚落,早就蓄势待发的镇抚司士卒们便一拥而上,将那十八名罪官掀翻在地,顺手一把扯下了他们的裤子。
赵鼎羞愤地喊道:“辱没斯……”
一根约五寸长的檀木棒儿被身旁的士卒塞进了他的嘴里,将那个“文”字硬生生地堵在了唇齿之间。
棒的两头都穿着麻绳,自脑后一提,紧紧地勒在了后颈,把赵鼎的嘴撑开堵得死死的,不要说喊叫说话,连哼都哼不出来。
一排白花花的屁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以儒雅自命的官员们觉得实在是亵渎斯文,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处置当然有侮辱这些自命清高的官员的用意,但也是锦衣卫在经过无数次实践检验之后,为受刑人着想而设计的必不可少的环节——如果罪官穿着裤子,一杖下去,被击碎的布片会深深地嵌进肉中;几杖之后,裤子和臀部至大腿大片的皮肉都被捶得稀烂,伤口里满是布屑,受杖之人纵然活了下来,也会因为布屑无法清理干净而导致创口难以愈合,留下终身的残废。
方才往罪官嘴里塞木棍,虽然是不让他们在这**肃穆的午门广场上发出凄厉的惨叫惊扰圣驾亵渎圣听,其实又何尝不是怕他们吃痛之下,不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而危及生命呢!
在这些细节方面,是否可以说是皇权在威严背后还残留着一丝仁慈呢?大概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接下来,十八名罪官的双手双脚被系了麻绳的铁环扣死,然后一字扯开,拉紧的麻绳牢牢地绑在临时钉进砖地的铁楔子上,让他们根本就动弹不得。整个流程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和军卒们做的是极其熟练,简直给人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
看到手下将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之后,薛林义再次用目光请示吕芳。
吕芳点点头,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薛林义高声喊了一声“行刑!”
声音在空旷的午门广场上回荡着,一些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另一些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住了。
几乎在同时,三十六条刑杖一起举起,重重地落在了十八名罪官的身上。
第一杖下去,十八名罪官同时昂起头来,那种剧烈的疼痛感就象是一瓢沸油泼在了他们的屁股上;还未等这样的感觉稍微停滞一息,第二杖便又将他们砸回到了地面上。
“啪!”
“啪啪!”
“啪啪啪!”
沉重的钝器击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而喑哑,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打在那十八名罪官的身上,也象是打在所有观刑官员的心上,打出了一些人士林风骨背后隐匿的怯懦,也打出了另外一些人的怒火!
“九、十、十一……”
一名校尉高声报着杖击的数字,每一个数字喊出来,都象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位观刑者的心上,怯意更加浓郁,有人开始嗦嗦发抖;怒火更加高灼,有人开始握紧了拳头。
不过,这些数字对于那十八名受刑者来说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他们全部都昏死了过去。杖起杖落之间,无数鲜血甚至还有肉屑被带起,那横飞的血肉落在他们身下雪白的布帛之上,溅出朵朵刺目的血花,一如那夏日骤雨和萧瑟秋风摧残下的片片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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