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夏言为首的内阁学士和六部九卿很快聚集到了乾清宫的大殿上,一个个神色慌张,惶恐不安。兵部尚书丁汝夔更是如丧考妣,跪在地上说:“仇贼辜恩背主,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谋逆之事,臣有失察之罪……”
朱厚熜一直对这个资历颇深能力却欠佳的兵部尚书有看法,听他这么说,当即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失察么?朕记得去年仇鸾进京述职,带了足足两大车的礼物送给你丁部堂并兵部有司各位郎中司员,兵部便将其报了‘卓异’请朝廷予以褒奖,给他加俸二十石。这个卓异倒报的好,九边重镇统军大将投敌叛国还起兵造反,确是卓尔不群迥乎异常了!”
见皇上对此事了如指掌洞若观火,丁汝夔将头埋在地上,吞吞吐吐地说:“臣……臣颟顸误国,罪无可逭,请皇上责……责罚……”
朱厚熜没有理他,对夏言说:“兵部主持全国军务,有诠选考究边镇军将之责。如今发生仇鸾谋反之事,自然难辞其咎。着丁汝夔停职待参,以兵部侍郎曾铣署理部务。”
曾铣是受命总督三边军务的兵部侍郎,力主收复河套,此前曾提出八项收复河套地区的方略,无一不切中要害,朱厚熜很赏识他的才干,早就有意用他取代丁汝夔,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而已,眼下正是一个换马的好机会。即便丁汝夔是尊礼派大将,与首辅夏言和分管兵部的阁员李春芳私交不浅,这些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唯唯诺诺称是。
这个时候,有人出班跪在地上,叩头说:“臣,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有事要奏。”
“高阁老平身。你有何事要奏?”
高仪直截了当地说:“回皇上,臣以为以曾铣署理兵部不妥。曾铣受命总督三边军务以来,轻开边战,指使各镇军师出塞袭击鞑靼,非但有掩盖败绩之罪,更触怒俺答兴师犯境……”
“哈哈哈!”朱厚熜一阵大笑打断了高仪的话:“好好好,说的实在太好了!”他突然停止了狂笑,厉声反问道:“依你高阁老言下之意,为了不触怒敌人,朝廷本就不该收复河套等处失地,更不该轻易兴师抗敌么?曾铣与各镇将士守土无功,杀敌有罪么?!”
“臣……臣……” 高仪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见皇上这么干脆地表明了态度,夏言心中一喜,但他身为首辅,不好抢先说话,便使了个眼色给另一位阁员李春芳。李春芳心领神会,当即出班跪奏:“高仪不知兵事却妄言军政,更混淆是非颠倒黑白,陷害社稷忠良国之干城,误国误军,罪不可赦。臣建议革去其内阁学士并礼部尚书之职,交付有司依律问罪!”
朱厚熜一愣:即便高仪说错了话,也不至于这样上纲上线一棒子把人给打死啊!随即一想就明白了——还是这段时间朝局动荡,大臣们陷入党争留下的后遗症!
此前由举子罢考事件而始引发了偌大的一场朝政风波,在夏言门生赵鼎等人反戈一击攻讦新政之后,这场风波很快就席卷整个朝堂,首当其冲的便是把持朝政的议礼派。皇上虽然没有追究任何人责任的意思,但议礼派为了自报而发起了全面反击,策动门下的御史、给事中连上弹章奏本,要求惩治高仪、杨慎等人处理举子罢考事件不当而误国辱君之罪,更有人抓住考官给举子下跪一事大做文章,说他们有失官仪有辱朝廷体面,要求将他们罢官撤职交付有司依律定罪。
朝臣们囿于党争,闹得不可开交而无暇深究新政得失,这虽然是朱厚熜所愿,但事情闹到了内阁阁员之间直接对抗这个层面就会影响朝廷的正常运转,还会引发一系列的严重后果,而且议礼尊礼两派几十年的积怨实在太深,一旦撕破脸皮公然开战,不斗个你死我活是不会轻易休兵罢战的,这已经违背了朱厚熜“大乱而大治”的初衷,他气急败坏地将夏言等人叫进宫来大骂了一顿,说举子罢考之事由新政而起路人皆知,现在你们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是何居心?你们是不是要朕废除新政并下罪己诏向天下臣工百姓认错才肯善罢甘休?这才勉强压制住了议礼派声讨尊礼派的声浪。
尽管有皇上为自己说公道话,但尊礼派还是觉得很委屈,朝局的动荡非是自己引起,而且自己也在其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简直是替奉迎君上推行新政的议礼派背了黑锅。可是,礼部掌管全国文风教化,因发生举子罢考事件而被议礼派弹劾攻讦,高仪和杨慎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这口气终究咽不下去,时下就要抓住鞑靼犯境一事找议礼派的麻烦了。兵部尚书丁汝夔已经被停职,高仪也不好意思痛打落水狗,就以曾铣之事发难——起用曾铣总督三边军务是夏言的举荐,收复河套地区的方略也得到了夏言和李春芳等人的积极赞同,因此高仪明着是反对曾铣,矛头却直指把持朝政的议礼派。
议礼、尊礼两派这么快就撕破脸面公开争斗,看来是前一段时间积压的怨气实在太大,逮着这个天大的机会就爆发了出来。这让朱厚熜十分生气:大敌当前,变在俄顷,你们这些朝廷重臣不思战守之策,还囿于党争,简直是不知道轻重缓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真要被鞑靼攻破京师亡了大明,你们这些大臣就在阴曹地府或鞑靼军队的战俘营里继续斗嘴掐架去吧!
不过,李春芳这样激烈的发言倒让他冷静了下来,仔细一想觉得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朝政大权把持在议礼派的手中,但尊礼派却因维护封建正统礼教,得到了士林和大部分中下级官员的同情和支持,两派势力其实不相上下。眼下议礼派大将、兵部尚书丁汝夔被停职,肯定会削弱议礼派的力量,两派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关系可能被打破,为防尊礼派趁机坐大,也得要让他们吃点苦头才行!当然,象李春芳建议的那样将高仪革职问罪是断然不可取的,天平不能太失衡,两个驼峰之间的高度也要基本相当才是,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这个皇帝安然舒适地坐在驼峰之间,以自己的意愿驾御大明王朝和整个文官集团。
打定了主意,朱厚熜说:“内阁掌中枢之职,上承朕意,下领百官,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其任该何等临渊履薄方不负社稷之托!乃有阁员高仪议政处事屡屡浮躁,举止无措贻误国事,朝议痛恨,朕思痛心……”
见皇上把话说得这么重,朝堂之上诸位大臣都是浑身一震,都是同样的反应却是两种心情,以夏言为首的议礼派官员暗中窃喜,高仪的头上冷汗潺潺而出,身子也摇摇晃晃起来。
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说:“然高仪既身为阁员,议论朝政乃是职分所司,朕念其素怀忠君报国之心,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祖训,罚其三月俸禄以施薄惩。”
依皇上刚才的话,别说是将高仪革职查办,就是将他贬谪充军甚至身送东市都有可能,最后却是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诸位大臣又是浑身一震,再次感受到了那神鬼难测的天心圣意。
高仪也愣了一下,这才重重地叩头,哽咽着说:“臣谢皇上隆恩!”
朱厚熜淡淡地说:“起来吧。朕说过,御前议事,但有所想绝无藏私,这便是最大的忠。朕还不算太过昏庸,不会做那诛心之举。”接着,他对众位大臣说:“众位爱卿,你等都是饱读史书之人,该当晓得牛李失和,盛唐故有旦夕之祸;新旧交争,蒙元遂知天下可为。如今鞑靼犯境逆贼谋反,正值国家危难存亡之秋也。你等该精诚团结,齐心协力才是。若再逞一时之意气,误了军国之大事,累及社稷安危,天理国法难容!”
夏言和高仪不管心中做何之想,此刻一起跪了下来:“臣等谨尊圣命,共赴国难,匡扶社稷!”
朱厚熜心里也明白,指望这些斗了一辈子的大臣就此握手言和那是休想,眼下也只能希望他们以国事为重,暂时将矛盾搁置。大敌当前,他不愿意多纠缠这个问题,便说:“如今局势危急,其他事体皆可放在一旁,我等君臣要赶紧商榷议定战守大计。诸卿家若有良策快快道来。”
这么大的事情,夏言、李春芳等人都不敢随便说话,只有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第一个跪了下来上奏,说鞑靼虏贼与仇逆叛军合兵一处,其势必不可挡,而眼下京师空虚,建议朝廷即刻迁都南京以避其锋芒。
迁都一事非同小可,陈以勤此议一出,诸位大臣都大惊失色,连朱厚熜都震惊了,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见皇上还在沉吟,陈以勤更进一步说,此前由举子罢考风波引发的一系列朝政之争以及今次仇鸾公然谋反都表明新政不得人心,为国朝江山永固计,请皇上顺应民意下旨废除新政……
朱厚熜冷笑一声:“正统年间土木堡之变后,瓦刺大军进逼京师,也是你翰林院出了一位侍讲学士徐珵,哦,便是其后谋划‘夺门之变’,更以谗言鼓惑英宗先帝,致使匡扶社稷的功臣于谦于廷益被冤杀的那个徐有贞,他建议朝廷南迁以避兵祸。陈学士,你可还记得当日于谦是如何回答他的么?”
朱厚熜怒视着陈以勤,一字一顿地说:“倡议南迁者乃是怯懦无能之辈,当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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