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秋雨一层凉,一连下了数日的雨,时下才十月份,夜来便起了寒意。到了半夜里,雨虽停了,却又起了风,一股股阴冷肃杀之气呼啸着自城头掠过,透过守军那单薄的夏衣,无情地带走他们身上仅有的一点热量。
城外数十万鞑靼大军虎视眈眈,同样还有数十万的弟兄枕戈待旦,垛堞哨位上的兵士没有人敢擅离岗位,只能一边咒骂着那贼老天,一边偷偷地将身上单薄的衣衫紧了又紧。
“哒哒”的马蹄声踏破了黑夜的宁静,远远地,一队人马打着灯笼火把自城外的军营中疾弛而来,尽管不相信是鞑靼虏贼闯过了绵延几里的大营杀到城下,但所有的守卫军卒还是将手中的长枪握得更紧了。
那队人马一直奔到城下才勒住了马。狂奔后骤然停步,打头的那匹马的前腿一下子扬起了好高。不等马蹄落地,马上的骑者便高喝一声:“打开城门!”
带队的哨长探头于外,喊道:“城门已落锁,明日卯时才开!”
那位骑者厉声呵斥道:“放肆!我乃镇抚司职官,奉有上谕要进城,快打开城门!”身后一骑高举着火把上前,亮亮地照在他手中高举的一块腰牌上。
带队的哨长手扶着垛堞尽力看下去,借着居高临下之势,虽看不清楚上面的字样,却也能从形状上看出他手中那块腰牌正是官场上人人谈虎色变的镇抚司上差的腰牌,便说:“朝廷有规制,我等又有军令在身,请各位上差恕罪。”
当先的那人正是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临走时匆忙,也来不及请得圣旨,见拿出腰牌也叫不开城门,当即气愤地高声喊道:“若是耽误了皇命,追究下来便要诛你九族!快打开城门!”
那位守门的兵士偏偏是个遵令守规之人,一点也没有被他那要诛灭九族的恐吓吓倒,喊着说:“这位大人请稍等片刻,且待卑职请得将令之后再放各位上差进城。”
“事体紧急,哪有那等工夫?”杨尚贤喝问道:“我镇抚司陆大人呢?”
“陆大人回家去了,今日由兵部杨博杨大人值守,卑职这就去禀报杨大人。”
京城九门的守卫归五城兵马司负责,每个城门都有上千军卒轮班把守。京师告急之后,皇上命镇抚司接管了京城防务,又命文武大臣分守九门,镇抚司指挥使陆炳和兵部职方司正五品的员外郎杨博两人负责德胜门。杨尚贤本想若是陆炳在此,自会打开城门,却不凑巧他今日竟不当值。
情急之下,杨尚贤一跃跳到了马背上,如鹰一般向城墙飞扑而去。跟随其后的三太保张明远心领神会地从怀中掏出飞爪,扬手便扔上了城头。杨尚贤一把抓住飞爪的绳索,双手借力,两脚飞快地换着步子,“蹬蹬蹬”几步就登上了十丈的城墙垛口。
这便是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锦衣卫的本事!
锦衣卫的前身是明太祖朱元璋的亲军,专司护卫皇宫,本就是军中数一数二的强兵;其后又兼管刑狱,握有巡察、缉捕特权,事权责任十分重大,便从明成祖朱棣永乐年间定下了选人的三大规矩:一是擅走,一人每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为着及时将情报传送出去;二是擅跳,犯官家中两丈高的墙,跳起来双手一攀,翻身便能过去;三是擅斗,不只是拳脚兵器功夫都要了得,更要有股子狠劲儿,与人搏斗之时互相掐着脖子,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这只是基本要求,至于更厉害的还有很多,比如“马功”,七天七夜不坐不躺,两条腿轮流踩在地上睡觉,过了七天双脚着地还能赤手空拳搏杀恶狼!
那杨尚贤身为锦衣卫大太保,是俗称的大内第一高手,借着飞爪之助攀上十丈城头,落地之后连口大气也不喘,直看得那些守城军卒目瞪口呆。
随行的几十个人也纷纷扔出飞爪,也要援着绳索上城。就在这个时候,城墙台阶那边匆匆跑上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快将逆贼拿下!”
杨尚贤一愣,就看见城头上的兵士持枪的挺起了枪,挎刀的抽出了刀,都向自己逼了过来,大喊着:“你们要造反么?”
“快断绳索!”那个方才喊话的人说:“不可让逆贼抢上城头!”
一些兵士闻言醒悟过来,用刀疯狂地砍起了飞爪的绳索,镇抚司校尉的飞爪绳索是用牛筋绞着乌金丝所制,兵士手中的普通钢刀岂能轻易砍断?见到钢刀在城墙上砍得火星乱迸也未伤其分毫,一个兵士也急了眼,一把抓住飞爪,不顾利刃划破了自己的手,立即扔了出去。一个镇抚司校尉正爬到一半突然失了力,惨叫一声就跌到了城下,显然是不能活了。
杨尚贤大怒道:“大胆反贼,竟敢……”正说着,一枪就朝着他面门刺了过来,他慌忙跳到一边,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腰牌:“我是镇抚司职官……”
镇抚司的名头还是很响,许多兵士不由得手中一滞,刚刚攀上城头的三太保张明远趁机抽出了腰刀,一个箭步上前,一刀砍翻了一个阻挡在前面的兵士,制住了那个发令的人:“命你手下放下兵器!”
那人甚是硬气,还在滴血的钢刀架在自己的脖颈处也是面不改色,径自大声喊道:“休要管我,杀贼卫国!”
几十名镇抚司的校尉已经翻身上了城头,纷纷抽出兵器,逼到那些守城兵士近前:“放下兵器!”
几十个弟兄上了城,即便人数还处于劣势,但以镇抚司校尉的身手,城头那两三百个兵士根本不在话下,杨尚贤冷笑一声:“我大明城外有几十万大军,尔等……”
正在说着,他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清楚地听见那个发令之人也正在说:“我大明城外有雄兵几十万,尔等逆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杨尚贤定神看过去,那人显然是急着赶来,连乌纱帽也未曾带,不过身上穿着官服,看他胸前补子上绣着两只白鹇,是五品文官,便知他就是奉命守卫德胜门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杨博,忙说:“你可是杨博杨大人?我是镇抚司千户杨尚贤,京城有变,我等奉上谕接管德胜门,快令你的兵打开城门!”
那个杨博怒骂道:“尔等逆贼,休想花言巧语赚开城门!”
杨尚贤气苦,也不理他,命令张明远和刚上城的那些校尉:“这里交给我,你们快赶到彰仪门去!”
杨博大喝一声:“杀敌卫国,只在今朝,切莫放逆贼进城!”说着,竟向张明远架在他脖子上的钢刀上撞过去,想要以死解除对守卫兵士的威胁!饶是张明远收刀快,却也在他脖颈处拉出了一道口子,血“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杨尚贤忙抢上去看,见他的伤口并不深,才放下心来,说:“杨大人,你误会了,我等确是奉有上谕。”
“拿圣旨来我看!”
“事体紧急,我等奉的是口谕。”
杨博冷笑一声:“未见圣旨,任你舌绽莲花也休想让我打开城门!”
面对这样倔强又认死理的人,杨尚贤也没有办法,只得再次将他擒下,也不敢再用刀剑,只能用手掐着他的脖子。趁这个机会,张明远已经带着弟兄们跑下城,还抢到了守城兵士的十几匹马,打马飞奔而去。城上城下的守军因值守的杨大人被贼人制住,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将杨尚贤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城下再有人用飞爪攀上城头也无人敢动,杨博气得破口大骂不休。
上城的镇抚司校尉缇骑越来越多,守城兵士不敢反抗,乖乖地被缴了械,赶到一旁看押起来,杨博着急地眼中冒火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厉声叱骂着这些“逆贼”和手下不中用的兵士。
皇上的口谕是将德胜门控制起来,任何人不得出入,杨尚贤便留人在城头了望,自己带着杨博下了城,守在城门处随时准备打开城门,迎接圣驾带着平叛大军入城。
未奉圣意,杨尚贤也不敢把薛林义等人谋反之事告诉杨博,见他还是一口一个“反贼”怒骂不休,便说:“杨大人是蒲州人,嘉靖八年那一科的吧?”
杨博一愣,这个反贼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便止住了骂,也不理他。
杨尚贤笑道:“杨大人科名在二甲之末,照例不得留任京官,在山西一个小地方当过一任知县,倒也政声卓著,得内阁大学士翟銮举荐,拔擢为兵部武选司主事,去年才升任职方司员外郎。在下没有说错吧?如今你可信我非是鞑子的奸细了么?”
杨博冷哼一声:“杨某之事,仇鸾逆贼也都晓得,安知你便不是他派来的?不是逆贼又是什么?”
“杨大人这些事,仇鸾逆贼确都晓得,只是杨大人月余之前托人将妻儿送回了山东泰安老家,还给在泰安任知府的同年捎去一封书信,托他照顾双亲,不知道仇鸾逆贼晓不晓得?”杨尚贤淡淡地说:“那时战乱已起,京师已与大同消息隔绝,想必仇鸾逆贼还无那等兴趣要着意打听你杨大人的家事吧?”
在京师疏散百姓之时,杨博确实已将妻儿送回到了老家,也确实给任泰安知府的同年修书,拜托他照顾家人,这等事情自己也从未对旁人说过,见他如数家珍,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厂卫特务的线报,忙问道:“你当真是镇抚司的上差?圣驾如今正在城外,你等却又为何要杀入城中?”
“在下方才说了,事体紧急,我等迫不得已才抢入城门,与你杨大人手下兵士发生冲突都是一场误会……”
杨博忙打断了他的话:“究竟发生了何事?皇上安否?”
“皇上一切都好,至于发生何事,”杨尚贤叹了口气:“过不多时你便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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