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猷带着前军奔向大内而去之后,心急如焚的朱厚熜也想催马跟上,可高拱早已与俞大猷商议过了,始终不离左右,不让皇上孤身犯险。饶是朱厚熜不住地催促着加速前进,赶到大内之时,俞大猷的前军已杀进了大内。朱厚熜就直接策马来到了内阁门前。
俞大猷与营团军所有兵士同时躬身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即,俞大猷又说:“启奏皇上,这个逆贼恐不利于皇后与太子殿下!”
朱厚熜淡淡地说:“不必说了,你方才不是已经派兵进宫救驾了么?朕自是信你的。”
薛林义方才面对俞大猷之时的气定神闲都是装出来的,如今圣驾降临,尤其是在无数的火把映照下,皇上那身明黄色五爪龙袍上金线绣成的飞龙纤毫尽现,带给人一种无以言状的威慑力,他的膝盖也情不自禁地有些打弯,眼见着软软地就要跪下来,却又突然定住了,竟说了句:“你来了!”
朱厚熜一愣,然后死死地看着薛林义,说:“好好好!你当真现在眼中没了朕这个君父了!”
薛林义长叹一声:“微臣也不愿做这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人,都是你逼出来的啊!”
这声长叹有说不尽的委屈和辛酸,倒让怒火中烧的朱厚熜也默然了。
薛林义突然说:“皇上仁德宽厚,想必不想让微臣死也死得糊里糊涂,恳请皇上告知微臣是从何得知臣等要谋反之事的。”
锦衣卫全称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原本只设正三品指挥使一职,下设南北镇抚司,辖有五个卫所,正德年间权阉刘瑾和佞臣钱宁、江彬等人祸国乱政,不但设立西厂、内行厂监督百官万民,还不断加强锦衣卫,鼎盛之时多达六万缇骑,番子暗探数不胜数,势力一时无两。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应大臣们的请求,下令撤消南北镇抚司,裁减锦衣卫人员,只保留了一个卫所,并明令锦衣卫只负责“不轨、妖言、人命、强盗”等大案重案,其他均归地方处理,大大削减了锦衣卫的职权。其后更将专管诏狱的北镇抚司交由司礼监掌管,使名震天下的锦衣卫成了一个空壳子。或许是为了安抚锦衣卫的老人,更或许是为了强化对其的控制,在指挥使之上又设立了由世袭公侯才能出任的都督一职。
薛林义是武将出身,靠着祖上的军功袭了永安侯爵,又累迁官至锦衣卫都督,也是仅次于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一等一军职。不过他对于这个徒有虚名的官职却很是不满,甚至认为是皇上待自己太薄:论勋位座次、论统军才干,咸宁侯仇鸾都无法与自己比肩,凭什么他能出镇大同,手握十万大军;而自己却只能在京城之中做这有名无实的锦衣卫大帅?
皇上推行新政,对恩赏宗室勋贵的子粒田征税之后,他甚是不满,私下里也做了不少小动作,主持廷杖那天被吕芳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两句之后,他就收敛了许多,也没有跟着英国公张茂、成国公朱能他们一起去皇宫闹腾,因为他毕竟是锦衣卫大帅,职责所系,比张茂等人更清楚皇上的性情和铁腕,自然不敢拭其锋芒。
发生了仇鸾谋反之事,五城兵马司的士卒被整编成军,镇抚司接管了京城的警备,皇上移驾设在城外的行在之后,吕芳忧心圣驾安危,将镇抚司大部分的缇骑校尉调到行在随行护驾,他手下那原本被人忽视的一卫五千余众便被派上了用场;加之吕芳受命与内阁首辅夏言共担国事,整日价忙得不可开交,便将内城警备之责交给了他这个锦衣卫大帅。
这也不是吕芳颟顸误国之过——出于嫉妒,薛林义平日里不但对仇鸾冷眉冷眼,还动辄攻讦他统军失律,掩败冒功;仇鸾仗着有时任内阁学士的严嵩撑腰,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两人势同水火是朝廷上下人尽皆知之事,吕芳以为他不可能附和仇鸾干出那等逆天之事。
起初薛林义确实丝毫都没有那个想法。不过,随着城外战事的吃紧,随着他借警备之责走东家窜西家听到了太多对新政的怨言,他的心里就不免冒出了那个念头。三天前,他的锦衣卫都督府长史王传绪带着自己的座师、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来到了他的府邸拜访,引经据典,逐条痛陈新政之弊;又援引前唐玄武门之变、本朝夺门之变等掌故,鼓动他以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为重,为官员士子请命,发动兵谏逼那刚愎独断的无道昏君退位,拥立庄敬太子即位大宝,实行君臣共治以安天下……
此番长谈之后坚定了他的决心,只是并非陈以勤所说的什么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而是他认为,连陈以勤那样迂腐方正的书呆子都觉得皇上昏庸无道,应废之改立新君,足见官场士林对**官民的新政和一意孤行的皇上的怨恨何其之盛,此事大有可为之处!
抱着这种想法,他与陈以勤议定了大计,联络了与自己平日交好的几个勋贵侯爷,还联系上了大内的石公公为内应;陈以勤也多方串连,拉拢了一批心腹门生故吏,约定在今晚举事。因他手中握有京城警备之权,这等大事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让他更抱有了侥幸心理。
可是,他没有想到,皇上的反应是如此之快,刚刚闯进大内,俞大猷便带着大军杀进城来,而且皇上能这么快就移驾回宫,显然事情已经被人泄露了出去,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便大着胆子向皇上提出了疑问。
朱厚熜冷笑一声:“你薛林义莫非没读过书么?竟不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大明得天之佑,尔等宵小逆天行事,自有上天要收你!”
薛林义自度必死,也是豁出去了,竟也冷笑一声,出言讽刺道:“得天之佑?我大明若真是得天之佑,便不会让鞑靼虏贼杀到了京师城下,也不会让微臣站在这里给皇上回话了!微臣世代是我大明的臣子,微臣也给你朱家当了四十多年的奴才,如今还叫你一声‘皇上’,你也还要与微臣耍机心,不愿意让微臣死得明白么?”
俞大猷见他越说越过分,慌忙喝了一声:“大胆!竟然如此不敬君父……”
朱厚熜抬抬手阻止了俞大猷继续说话,说:“他都带兵入了大内,骂两句算得了什么?好,薛林义,看在你薛家世代为我大明效死的份上,朕就告诉你——”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嘶哑的声音高喊着:“皇上,老臣救驾来迟,请皇上责罚!”
朱厚熜回过头去,见严世蕃带着严嵩和英国公张茂飞跑过来。张茂已近七十多岁,严嵩也过了花甲之年,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竟跑得比三十来岁的严世蕃还要快,心里不禁一阵感动和感慨,忙说:“老国公!严阁老!慢些个!”
“皇上!”严嵩和英国公张茂扑到了朱厚熜的马前,跪了下来。严嵩抢先一步说:“皇上圣驾安泰,真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朱厚熜跳下马,将两人扶了起来:“老国公,严阁老,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安康,全仰仗两位了!”
张茂刚想说话,却又被严嵩抢在了前面:“老臣手无缚鸡之力,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实是英国公老太师忠勇保国,不顾年老体迈,不避刀枪矢石,亲自带着自家与西宁侯两府家兵平乱救驾,匡扶社稷之功,非老太师莫属!”
张茂勋贵位高,却两次被严嵩抢在前面说话,本来心生怒气,却见他完全是帮着自己表功,忙说:“回皇上,还多亏了严大人亲临老臣家中通风报信,并以春秋大义晓示老臣,他才是擎天保驾的第一大功臣!”
听两位老不死的东西如此肉麻地互相吹捧自我表功,俞大猷和随后而来的高拱脸上都变了颜色,朱厚熜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听到薛林义发出了一阵比哭还难听的狂笑:“哈哈哈,精彩,实在精彩,见这一幕,我薛林义死也值了!”接着,他转头怒视着严嵩,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你这个小人出卖了我们!英国公张老太师老糊涂了,被人欺凌并圈禁在家还愚忠这个昏君倒也罢了;你严嵩学富五车,胸有沟壑,本该是位列朝堂指点江山的柄国之臣,却被那昏君赶去抄书,竟还这般愚忠于他,倒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住口!”严嵩怒吼着说:“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谁该干什么谁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全在皇上手里,我是大明的臣子、皇上的臣子,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让我柄国执政,我便不避斧钺不畏人言永担国事,上解君忧下舒民困;让我修订辑录《永乐大典》,我便倾其所学殚精竭虑,力求为我大明后世子孙留下一部煌煌巨著,彰显国朝与圣上文治伟业,你以小人之心度我,反讽我是小人,岂不大错特错!”
严嵩一直在苦苦地等待机会向皇上表白忠心,以求挽回圣心,如今天赐良机,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无论是朱厚熜,还是高拱和俞大猷都是一愣:这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大奸臣竟然说出这等义正词严之话,莫非天下人当真错怪了他了么?
薛林义又笑道:“好好好,我等是小人,你是君子!那我再问你一句,西宁侯宋斌本与我等约好一起举事,怎会临阵反水?莫不是也被你以那狗屁‘春秋大义’给说动了吧!”
严嵩冷笑一声:“西宁侯一念之差,中了你等的奸计,自度无颜面对我大明列祖列宗,无颜面对仁德天纵的君父,已于方才自裁谢罪了。临行之时将家兵尽数交由国公老太师统御,恳请国公老太师杀你这逆贼为他报仇雪恨!”
薛林义怔怔地说:“西宁侯自杀了?”随即就明白了:“好嘛,终归还是怕断了他宋家的香火啊!只是,严大人!”他面对着严嵩阴冷地一笑:“你当初为我等献上这‘夺门’大计之时,可曾也想过你严家的香火?”
啊?!全场的人顿时都愣住了。
朱厚熜一道凌厉的目光扫向了严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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