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就在吕芳说话的工夫,朱厚熜竟又将一碗热茶全部喝了下去。扔下空碗,他阴冷地一笑:“你们是不是都想朕早点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吓得吕芳浑身一颤,慌忙趴在了地上:“奴婢不敢,奴婢万死都没有那样的心思……”一边拼命地将头在地上磕得山响。
“没有那样的心思?”朱厚熜厉声反问道:“没有那样的心思怎么急着要去给朕修万年吉壤?”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很重视给自己修百年之后的陵寝,以明为例,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自洪武九年开始筹建,一直到永乐十一年才最终竣工,动用10万军工,历时38年之久。后世子孙也不甘人后,纷纷大兴土木,为自己修万年吉壤。嘉靖帝虽说一直醉心于修长生之道,终日在宫里建醮斋祀,可他的万年吉壤永陵早在他登基之后不久就开始勘察筹建、破土动工。吕芳主动提出要去督修永陵也是臣子奴才应尽的职责,没想到皇上却怀疑他的用心,吕芳不禁愣住了。
朱厚熜愤恨地说:“有你们这样的奴才,朕怕也是早点死了的好!”
这下子,连悄悄站在一旁给他续水的黄锦也“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与吕芳一起拼命地磕头:“奴婢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们除了会说一句‘罪该万死’,还会说什么?!”朱厚熜从面前一堆奏疏中翻出一具手本扔在吕芳的面前:“平日里满口的忠君报国,如今国难当头,内外交困,夏言告病请乞骸归里,你吕芳也想撂下司礼监的担子,你们这内外两相一起辞职罢官,是不是想让朝局都乱起来,让鞑靼和仇鸾逆贼趁乱亡了我大明的江山?!”
吕芳不禁悲上心头:夏言告病停职是主子明发的口谕,自己不过是心忧外臣非议主子内外有别、处事不公,才主动要求免去自己司礼监掌印一职,如今主子却怪罪于自己和夏言二人,但面对盛怒中的主子,纵有千般委屈也不敢明说,只化做汹涌而出的泪水,趴在地上呜咽起来。
“嚎丧!”心烦意乱的朱厚熜又怒喝一声。
吕芳赶紧收回悲声,许是太急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正在拼命地压制着咳嗽,突然觉得嗓子一甜,忙侧过身去,用手捂着自己的嘴,一口鲜血全喷在了手上。
朱厚熜看出了他的异样,情不自禁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急切地叫了一声:“大伴!”
方才还是雷霆大作,这一声呼唤却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关切之情,让吕芳感动得热泪盈眶:“主子,奴婢……奴婢君前失仪了……”
朱厚熜走过御案,扶着了吕芳的胳膊:“起来吧。”一眼就看见了吕芳手上的鲜血,不禁也吃了一惊,大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黄锦,快,快传太医!”
“不……不必了主子,”吕芳忙说:“这里是主子批阅奏折、处置国事的地方,太医来了也不能进来,还是奴婢得空了自去太医院求医吧。”
朱厚熜忙不迭声地吩咐:“黄锦,快端杯水来,搬个座儿……”
“主子……”吕芳有心要挣脱皇上的搀扶却又不敢,只能流着泪说:“奴婢老了,不中用了……”
“胡说!你还不到五十,比夏言严嵩他们那些老臣小上许多,怎么就不中用了?”朱厚熜叹了口气,道:“你当朕不知道么?一是你平日里苦打苦熬地帮着朕处置政务,积劳成疾;二来昨晚吃了那些逆贼的打!夏言还有陈以勤护着,薛林义那帮人也不好多难为他,就把气都撒在了你的身上,朕看你方才呕血,怕是肋骨都断了几根吧,回完了事赶紧去太医院找太医给你施医诊治,落下什么病根可就不好了,你才伺候了朕四十年,朕还要你再伺候朕四十年呢!”
“主子……”吕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朕真应该让你休养一段时间,可国事糜烂至斯,朝局且不能乱,若是你们内外两相同时去职,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乱子……”
“奴婢并非草木顽石,主子的如天之仁奴婢自然领会的。可夏阁老已被停职,若是奴婢未受惩处,实在难以堵住那些外臣的嘴。眼下这种情势,内轻外重,只要能安定人心,稳定朝局,保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安稳渡过眼下这道难关,就算是主子剐了奴婢,奴婢也能含笑九泉了……”
其实吕芳的一番苦心,朱厚熜又怎能不明白?但他仍有很大的顾虑:“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道是真正在替朕着想?可是,停你的职,司礼监交给谁来掌?这两年那些在司礼监任秉笔的先帝正德年间宫里的老人差不多都被赶了出去,就算有他们在,又怎么如你这般尽心竭虑替朕看好这个家?你这些年栽培的人又不能及时顶上来,朕看也就陈洪那个奴才有那个能耐,可对他,朕总是还有些不放心;黄锦这个奴才倒是让人放心,可本事又差了点,国家承平之时或许还能应付,眼下这个局面,他能不能镇住宫里还很难说,更不用说是外面朝廷那些内阁学士、六部九卿,怎么能替朕看好家?说句丧气话,朕身边的人才还真的不如朝廷多,内阁走了个夏言,自有严嵩能顶上来,品行上虽说不可同日而语,能耐却不见得有高下之分,只要朕掌着舵,大明王朝这条船就偏不了航向更翻不了!可说到宫里,别看几万内侍平日里一个比一个精明,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你司礼监钻,好似能耐都大得不得了,真要找到一个象你这样又有才干,又让人放心的内相,真比登天还难啊!”
“奴婢当不得主子这样的赞誉,是奴婢**宫人无方,让主子欲用乏人。”吕芳说:“不若就让陈洪先做着,他虽权谋机心过于重了些,但毕竟还是忠于主子的,又有能耐驾驭得了宫里宫外那些人。圣明无过主子,有主子掌纂儿,只要他秉承圣意去办,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朱厚熜不满地说:“司礼监掌印一职何其之重,不亚于内阁首辅,也得要讲个刚柔相济,他陈洪还不见得真正能懂得这些。两年前的宫变,他掌了近一个月的印,除了把宫里搞得乱七八糟、人心惶惶之外,又干什么正经事情了?真正提得上口的,大概也就是是方皇后家晋爵一事吧。他这样的人,朕能放心把司礼监交给他来掌?用他还不如用黄锦呢,虽说不一定能办成什么大事,还不至于给朕惹出什么乱子来!再说了,朕要他彻查逆案,是要借他的霹雳手段来震慑宫里宫外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他若是将霹雳手段用于司礼监,不是引发宫府对抗,扰乱朝局;便是宫府沆瀣一气,内外联手把朕给架空了!”
吕芳方才昏昏沉沉之中听到主子对陈洪说“吕芳的菩萨心肠也不一定总管用,有时候还得需要你的霹雳手段”,以为主子有心要陈洪取而代之,于是主动请辞并举荐陈洪接任司礼监,来试探主子对陈洪究竟有几分信任,但听到主子如此推心置腹,也不再顾虑什么,说道:“奴婢倒有个主意,不若着陈洪暂署司礼监,把黄锦这个奴才补进去。以陈洪的铁腕和黄锦的仁厚,该当不至于出什么大的乱子。”
黄锦是那种憨厚老实,除了皇上只认吕芳的人,有他在司礼监盯着,陈洪也不敢起擅权乱政之心;而且黄锦生性淳厚善良,有他牵制陈洪,倒不怕陈洪莽撞生事。吕芳的建议让朱厚熜也不禁为之心动,但他还是有些犹豫:“你能回朕的身边他们两个都没有处理过朝政,拟旨办差若是不得要领,岂不误国误民?”
“有主子亲理朝政,只要他们秉承圣意办差,当不会有大碍。”吕芳犹豫了一下,又说:“主子若是怜惜奴婢,就让奴婢仍回主子身边来当差,悉心伺候主子。”
朱厚熜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吕芳自请由司礼监掌印降为乾清宫管事,也算是贬谪,应该可以平息外臣的怨气,最关键的是,吕芳不离左右,照样可以协助自己处理政务,不过换个名目而已,自然也就不用担心陈洪和黄锦两个新手贻误政务了,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大概也只有忠心如吕芳者才能想得出来吧。他叹了口气说:“就依你所奏,司礼监交给陈洪,黄锦为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你回朕的身边来。只是委屈你了……”
吕芳当即跪了下来:“奴婢要斗胆驳主子一句,能回主子身边伺候,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可说不得委屈不委屈的话。”
“你能这么想就好。”朱厚熜又抓起茶碗大喝了一气,然后说:“不过你且放心,臣子功罪俱在帝心,你这般公忠体国,朕心里自然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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