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头上的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昨日他本想立刻去查办逆案,午时刚过就有一道恩旨着他接任司礼监掌印,吕芳要与他交割差事,移交尚未处理或刚刚处理还未退回内阁的政务,把那堆积如山的文札案牍交割完毕,天都已经黑了,一整天就在这样激动和忙乱中匆匆度过,竟把这天字第一号的皇命给忘了!他忙说:“回主子,奴婢……奴婢昨日已责镇抚司、提刑司封了逆贼石详等人在宫外的宅子,正在清查他们的党羽……”
“不错嘛!一天的工夫,朕的口谕已传到了镇抚司、提刑司!”朱厚熜冷冷地说:“还有薛林义、陈以勤他们呢?你就不管了?”
陈洪趴俯在地上嗍嗍发抖,说:“回主子,奴婢问过营团军高大人、俞将军,自前夜营团军奉旨入城平叛,所有逆贼的家都被团团围住……”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的差事是他们的差事,若是抄家拿人还要营团军去做,朕还要养你们镇抚司、提刑司何用!如今战事不顺,累及百官要捐出俸禄来帮着朝廷打仗,都是拜他们所赐,还不快去给朕抄了他们的家财充做军用!”
“是是是,奴婢这就带人去抄他们的家!”
朱厚熜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朕知道如今司礼监只你和黄锦二人,你又是第一天掌印,难免顾此失彼。可追查逆党事关重大,且不可懈怠。这样吧,宫里的事情都交给黄锦去办,你专司追查逆党。”
陈洪知道,皇上终归还是对自己当年在宫里大开杀戒,将两位宠妃与那一十六名参与“宫变”的宫女一并枭首之事耿耿于怀,怕自己又闹得宫里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才将宫里追查石详等人党羽之事交给生性淳厚的黄锦去做。
不过,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在外面穷追逆党他可以毫无顾虑,在宫里可就不大好办,因为他也是宫里的人,深知内廷中人的关系比之外朝还要错综复杂得多,与石详等人交好的内侍大都是正德年间的老人,苦打苦熬几十年再不济也混到了各宫的管事牌子或是各衙门的掌印、执事,或许还正在某位得宠的妃**里听用。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得罪了他们就等若是得罪了他们背后站着的主子娘娘们,真得闹将起来,如今可没有方皇后给他撑腰!因此,他满心欢喜地叩头领旨,谢恩不迭。
敲打了一番这个刚刚上任司礼监的陈洪,朱厚熜又对翟銮和严嵩说:“如今司礼监人手紧张,又有大事要办,内阁处理政务的规矩也需改一改,寻常政务由你们酌处后送司礼监批红,要紧之事可着人直送东暖阁由朕裁夺阅处。”
两位阁员心里一凛:这就是不动声色地削去内宦干政之权了,但想想吕芳因受谋逆大案的拖累被逐出司礼监,新补进的陈洪和黄锦两人都从未处理过政务,在眼下这样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的情势下,皇上也只得亲历亲为,便又一起跪下,齐声应道:“臣遵旨。”
出了皇极门,翟銮正要招呼户部侍郎关鹏同去内阁议事,却听严嵩抢先说话了:“关大人,方才御前奏对你都听见了,回去遵照圣意重新具文呈送内阁。”
“是。”关鹏向两位阁老施礼之后,匆匆而去。
翟銮不明就里,便悄声问道:“惟中兄,户部不是已有条陈送到内阁,为何让他重新具文?”
严嵩说:“仲鸣兄有所不知,户部报来的条陈不过只是泛泛而论,哪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这样的条陈怎能上呈御览?”
翟銮心中一阵郁闷,关鹏虽口口声声说户部条陈是昨日送到内阁,其实只是送到通政使司,通政使司本应先送司礼监转呈御前请旨之后才送到内阁,但因前段时间皇上圣驾不在大内,夏言和吕芳为了图省事就免了这个过场,由通政使司直接送到内阁票拟之后再交司礼监,因此通政使司今日早朝之前才将户部的条陈送到内阁,他这个当值的阁老还未曾看过,严嵩却已知道具体内容,说明关鹏此前已与他商议过。因此,他便装作随意地说:“既然户部此前已请示过惟中兄,惟中兄何不直将动员百官捐出一月俸禄之事告知户部,由他们写在条陈之中,也省得再多这一番文牍往来。”
严嵩听出翟銮话语之中除了隐隐的拈酸之意,更暗含着讽刺他有意藏私,想在君前显示才能的意思,连忙解释说:“仲鸣兄误会了,户部此前并未请示过严某,此事严某还是在御前才听说过的。”
“哦?”翟銮有些不相信严嵩的表白,追问道:“既然如此,惟中兄何以知道户部关于官员百姓献纳谷草之议只是泛泛而谈,或只将眼睛盯着京城里的富户?”
严嵩自得地一笑:“若是马部堂在,所拟条陈自然有血有肉,如何施行尽在纸上,我内阁批‘如拟’二字便可呈送御览。可关鹏一直为佐贰,有马部堂那样的能吏在,他平日里又能操什么心管什么事?二来又是刚刚署理户部,第一天便呈上这道条陈,不过是怕日后军粮不济,他户部交不了差而已,还能指望他将具体方略考虑停当么?”
严嵩分析得丝丝入扣,翟銮不禁叹服道:“惟中兄之大才,翟某愧不如也!”
“仲鸣兄说笑了,严某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翟銮又道:“既然如此,惟中兄为何又要他关鹏重新具文上报,岂不是将功劳俱都算到他户部头上?”
严嵩说:“同朝为官,又当此国难之时,只要能为君父分忧,什么功劳不功劳的都可暂且放在一边……”正说着,见翟銮面露不屑之色,情知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不足以令人信服,便又压低声音说:“严某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内阁好。说起来,动员官吏献纳一月禄米,大部分官员定会欣然接受,可也保不准有些小器吝啬之人不愿意从自家拿几石米出来献给朝廷,终归还是要说些抱怨的话。时下内阁只你我二人,又是仲鸣兄在当家,严某自然不能将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揽到内阁的头上给仲鸣兄添麻烦。”
翟銮恍然大悟,笑道:“也是这个理儿。户部可就不同了,为着新政,他们把天都捅了个窟窿,哪在乎这点小事!关鹏又跟老夫一样,只是暂署,只要能把眼前的差事交代过去,更顾不上得罪人不得罪人了。”
严嵩随口奉承道:“仲鸣兄洞察入微,严某佩服。”
“惟中兄又在取笑翟某了,”翟銮说:“说起来还是惟中兄有急智,仓促间竟能想得如此周全,尤其是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每人捐出两月禄米以为国用之议,皇上想必也很是高兴……”
京城刚刚发生了谋逆大案,皇上最担心的就是朝臣的忠心,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捐出两月俸禄共襄国难,虽不值什么钱,也能稍慰圣心。但这虽是实情,却犯了“帝王心术,神鬼不言”的忌讳,翟銮话刚出口就觉得很后悔,立刻住口,尴尬地笑着看看严嵩。
严嵩却象没有听见似的,拱手作揖,道:“说起来严某该向仲鸣兄请罪才是。仲鸣兄时下在内阁当家,严某未经请示,就呈奏皇上内阁辅臣每人捐出二百石禄米,有些僭越了。”
翟銮忙拱手还礼,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忝为同僚,又当此国难,只要能为君父分忧,什么当家不当家的翟某从来不放在心上。翟某该谢你惟中兄替翟某解围才是。其他几位阁臣你也不必担心,就由翟某去跟他们说。位列台阁,若是连这点识见都没有,才真是咄咄怪事呢!”
“仲鸣兄雅量,严某深感佩服。”
严嵩如此客气,翟銮似乎觉得自己还应有所表示,便说:“翟某是北人,一向不喜米食,惟中兄府上百十口人,一下子却要拿出二百石禄米,若是城外战事持久,恐日后拿上银子也无处买去,不若今晚翟某着人送上几十石到惟中兄府上,杯水车薪,略表寸心而已。”
几十石不到一百两银子,实在是费而不贵。严嵩有心推辞,却想着是翟銮的一番好意,便拱手说道:“仲鸣兄高义,不逊于古之君子,严某生受了。”
翟銮叹了口气:“你我身为一品大员,却不免为柴米油盐犯愁,不知城中那些穷门小户的寻常百姓可将如何度此难关?莫非我大明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的百姓要张网罗鹊,挖洞捕鼠才能苟活性命么?若真有那么一天,身为辅弼之臣,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严嵩安慰他说:“仲鸣兄过虑了。想我大明坐拥四海之富,皇上又天纵睿智,数月之前便与内阁、五府、六部诸衙门周详部署战守之策,如今尚且不免有军粮不济之虞,他俺答举全族之力劳师远征,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正是如此,我内阁的差事才更不好做……”翟銮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天幸如今惟中兄复任内阁,朝廷也就有了主心骨。”
严嵩心里一凛:这个老滑头也并不象他表面上那样孱弱无能,竟也能看出下一步必然的结局,现在就开始给老夫戴高帽要将那天大的难事推过来了,当下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仲鸣兄是十数年的次辅,如今又代着首辅之职,要说朝廷的主心骨,非仲鸣兄莫属。严某新进之人,当唯仲鸣兄马首是瞻。”
事情还未到那个地步,翟銮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随口敷衍道:“当此国难,有惟中兄与翟某同舟共济,共担国事,翟某才勉强能撑得下去。首辅次辅之类的话,惟中兄且不要放在心上。”
严嵩也随口应道:“同舟共济,同舟共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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