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步步紧逼上来,那一百多名御史都在支着耳朵听自己的反应,严世蕃情知今日事已至此,也只能按照当初与父亲商议好的方略行事,便不再退让,朗声说:“身负皇命,世蕃自当全力协助陈公公严查逆党,将一干乱臣贼子绳之以法。但陈公公那样的查案方法,世蕃不敢苟同。”
“咱家是没查过案子,严大人不也才刚从工部调任大理寺么?”陈洪嘲讽说:“想必严大人先前在督率工匠修造殿宇官舍之余,也曾悉心钻研刑狱审讯之法,咱家倒要请教了。”
“世蕃不才,当不得陈公公‘请教’二字。世蕃只是不明白陈公公为何要将百多位御史拘于大堂诘问追查,莫非陈公公以为都察院上下人等,尤其是这些御史大人都有谋逆之嫌?”
陈洪怒道:“你严大人言下之意,咱家是在广为攀扯、大肆株连了?”
严世蕃等得就是他自己说出这句话,立即说:“陈、许谋逆,翰林院、太仆寺上至衙门佐贰,下到胥吏差役,大都进了诏狱,几无幸免之人。这许是陈公公一时来不及甄别拷问。职分所系,世蕃也不敢随意置喙。但谋逆之事,都察院并无人参与,更有陈老总宪及王、吴两位大人那样的忠贞不屈,以身许国之臣,却不知陈公公为何又于此穷追不舍?”
陈洪却不知道自己悄然之中已经入了严世蕃的圈套,还在振振有辞地说:“都察院有没有人参与谋逆,咱家不知道,你严大人不是也不敢写包票么?莫要忘了,那逆贼陈以勤挂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衔;许辰善挂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再者,都察院有多位御史不但出自逆贼陈以勤门下,平素与参与谋逆的逆贼李道良和林文等人也多有来往,相互唱诗酬和。嘿嘿,咱家未曾读书进学,还要请教严大人和各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御史大老爷,官场上的‘朋’字怎么解?”
严世蕃毫不犹豫地答道:“五伦之首是为君臣。出而为仕,食君之禄,若不论君臣大义,只论朋友之道,便是朋党。”
大堂上的所有御史心里都是一凉:翰林院、太仆寺职官司员大多被打入诏狱羁押待审之事,他们早有耳闻,今日见奉旨追查逆党的两位钦差带着镇抚司的上差杀气腾腾直闯都察院,情知今日定是在劫难逃。方才严世蕃与陈洪顶撞起来,让他们看到了一线微茫的希望,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极大的失望:这个严东楼严大人也太不中用了,三句两句就被那个天杀的阉奴套了进去,竟说出这样的话!乱臣贼子的朋党?这偌大的一个罪名压下来,就算是大罗天仙也救不了命!个别平日里对严氏父子成见颇深的人心中更是犯起了一丝疑惑:分宜父子二位奸臣莫不是要借阉奴之手将我等论为逆贼同党,问成死罪吧?
“你们都听见了?”陈洪得意地一笑:“严大人说了,在朝官员不论君臣只论朋党便是朋党。你们中既有人与逆贼朋比结党,咱家也就只好按严大人的意思,严加拘问。”
陈洪气不过自己前两日隔岸观火的做派,今日定要移祸于自己了,严世蕃也不惊慌,缓缓地说道:“既然如此,世蕃恳请陈公公准许卑职回避。”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真不知道严世蕃是不是疯了,竟说出这种话!
谁都知道,严世蕃奉有上谕协助陈洪追查逆党,若是怕得罪人,反正陈洪是主办,他只是个协办,大主意由陈洪拿,他跟着跑腿应付差使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公然提出回避,等于是拒绝了皇命,这简直是拿他自家的官位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
既然严世蕃口称“卑职”,表明他是以协办的身份请示身为主办的陈洪。陈洪也明白其中的关节,当即冷笑一声:“当日皇上万岁爷明发上谕着你协助咱家追查逆党之时,也不见你提出回避,到了这个时候你却抗旨不从,是何缘由?”
严世蕃说:“追查逆党以明法典、肃朝纲、儆效尤,本是我辈臣子份内之事,世蕃身为人臣自不敢辞。但我《大明律》载有明文,审案官与被审之人有成见或过节者理应回避。嘉靖十八年家父任礼部尚书,山东巡按叶经叶大人便上疏弹劾家父;嘉靖二十一年家父充任阁臣,及至今年新政之争之时,更有多位御史交章弹劾。父子一体,卑职若参与查案,即便无私也有私,难免被人攻讦处事不公。这便是卑职所说的成见过节。”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陈洪即便知道他的避祸之心也不好反驳,便又冷笑道:“怕不只是有成见过节吧!令尊严阁老也有几位门生,如山东道监察御史叶樘等,时下正在都察院任职,严大人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
这就更中了自己的圈套,严世蕃立即接口道:“陈公公所言不差,便因如此,卑职才恳请遵照《大明律》准允回避。再者,以陈公公查案方法,卑职也难以洗脱逆党之嫌,更应回避。”
此话一出,满堂大哗,那些御史审了一辈子案,只见有人大祸临头赶紧撇清自己,却还从未见到有人将诛九族的大罪往自己身上扯的,严世蕃即便要救众人,也不必如此冒险,都窃窃私语起来。
陈洪实在摸不清严世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由得一愣,随即问道:“严大人此话怎讲?”
“陈公公方才说了,逆贼陈以勤挂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衔,许辰善挂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就该于都察院穷追逆党,家父一直挂有翰林院掌院学士衔,翰林院出了陈以勤、李道良、林文等多位逆贼,家父想必也难辞其咎。再者,世蕃当日在国子监任监生之时,陈逆以勤时任国子监祭酒,世蕃也算出其门下,有此两条,世蕃自认难洗脱逆党之嫌,只能恳请回避。”
陈洪不曾想严世蕃竟铁了心不愿意趟这摊浑水,气急败坏地说:“严大人协助咱家追查逆党是皇上的旨意,回避不回避怕是你严大人说了不算,咱家说了也不算,得请旨!”
他故意把“请旨”二字说的很重,显然又是将了严世蕃一军——若要回避,当日就该一力请辞,事到如今想抽身溜走,这“欺君罔上”的罪名怕是跑不了了!
严世蕃坦然笑道:“卑职自当向皇上请旨,不过,在圣谕批复之前,卑职还负有协办之责,还有一言要建议陈公公。”他停顿了一下,等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之后,才说道:“论及附逆之人及逆贼朋党,依卑职看来,陈公公绝不可将眼光只盯着区区翰林院、太仆寺、都察院几个衙门,仅以陈逆以勤而论,怕是京城各大衙门一大半职官司员便脱不了干系,故此卑职建议陈公公彻查逆党,当自内阁查起。内阁几位辅臣,夏阁老、李阁老及家父都曾与陈逆以勤同僚多年,翟阁老虽未曾与其共事,但他的门生徐阁老却与陈逆以勤关系非同寻常,此前陈逆以勤被皇上罢官致仕后,徐阁老更兼掌翰林院,属下出了李道良和林文等谋逆之人,他恐怕也难辞其咎……”
严世蕃的话还未说完,所有的御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叫了一声:“妙!”,有几个年轻胆大之人已不加掩饰地将赞赏的目光投向了严世蕃。
终于明白了严世蕃一直是在戏谑自己,陈洪被激怒了,将手中的惊堂木“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大案上:“谋逆是通天大案,别打量着抬出内阁各位阁老咱家就不敢查下去!”
严世蕃笑得更加开心了:“不但是内阁各位辅臣难脱干系,陈逆以勤曾任宫里内书堂的山长、教习多年,内廷各位公公都曾听他讲过《四书》、《五经》……”
严世蕃这话也并不是空穴来风。明太祖朱元璋虽明令宫人不得读书识字,但皇宫中充斥着一帮大字不识的文盲毕竟很不方便,于是明宣宗宣德年间就设置专门培养宦官的学校——内书堂,由司礼监掌印亲任总督,山长例行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担任,教习也是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这样的饱学鸿儒,如此说来,陈洪怕也未必与他没有师生之谊!
“东拉西扯!胡搅蛮缠!不就是想帮他们脱罪么!”陈洪咆哮着说:“包庇逆党,你该当何罪!”
严世蕃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是卑职包庇逆党还是你陈公公大肆攀扯株连无辜,朝野自有公论!若陈公公认定卑职有包庇之嫌,尽可将卑职打入诏狱,依律问罪。”
在宫里那个八卦炉里修炼了这么多年,又有前次追查宫变引火烧身的前车之鉴,陈洪立刻冷静了下来,冷冷地说:“你是奉旨协查逆党之人,咱家也不敢治你的罪!你可敢与咱家一起去见皇上吗?”
“有何不敢?卑职正要将这些话呈奏皇上!”严世蕃率先站了起来,道:“陈公公,请!”
陈洪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你有种!”推开座椅,一甩袍袖就向外走去。
镇抚司的校尉都一声不响地跟着陈洪出了大堂,没了禁锢的都察院御史们围了上来,纷纷向严世蕃拱手作揖,激动地叫着:“严大人……严大人……”嘴角抽动着却说不出话。
严世蕃抱拳团揖:“皇上圣明,必不致祸及无辜。各位大人,世蕃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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