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和陈洪两人赶紧将头俯的更低了:“微臣(奴婢)不敢。”
“刚才不是吵得很来劲吗?怎么不敢了?”朱厚熜冷笑道:“朕本不得空为你们**矛盾,想着让你们跪了近一个时辰,兴许火气就小了,谁曾想你们却更是来劲,只差把这云台的房顶给掀了!陈洪是司礼监掌印,算是朕的人;严世蕃是朝廷命官,归内阁管,朕就只好请动两位阁老的大驾,让他们来跟朕一道来个三堂会审,给你们做个明断。说啊,把你们那点子龌龊事都给两位阁老说说。”
陈洪听出皇上有袒护之意,便抢先开口,将这几天严世蕃怠废皇差,尤其是今日在都察院故意包庇逆党的行径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严世蕃却甚是强项,等陈洪一说完,立即反驳道:“世人皆知,官场士林最重年谊、乡谊及师生之谊。下官未得功名,与各位御史自无年谊可言;家父虽多为学官,并掌过国子监、翰林院,也点过主考,但门生在都察院者不过寥寥数人,比之百多位御史,师生之谊或可不论;若论乡谊,数位江西籍御史非但与下官有乡谊,更与夏阁老有乡谊,到底是该论与下官之乡谊,还是该论夏阁老之乡谊,怕是睿智如陈公公者也难以区分。陈公公这‘包庇’二字怕加不到下官的头上!”
陈洪被他顶得一愣,心里也知道严世蕃说的都是实情,以此定他从逆之罪未免牵强,有主子和两位阁老在场,他也不好过于强横,便将语气缓和了一点,说道:“既然如此,你身为钦差副使,奉上谕追查逆党,却又为何有意帮他们说话?”
严世蕃说:“下官既身奉皇命协助陈公公追查逆党,自然不敢辜负圣恩帮逆党说话,实是陈公公那样问案,下官万难苟同……”
朱厚熜突然点名:“严世蕃。”
严世蕃立刻应道:“臣在。”
“陈洪一竹篙打翻了一船人自是不对,”朱厚熜说:“那朕问你,依你之见,都察院可曾有参与谋逆之人?”
严世蕃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答道:“回皇上,国朝规制,都察院负有规谏皇帝,左右言路,弹劾、纠察百司、百官,巡视、按察地方吏治等重要职责。遴选都察院御史、六科廊给事中等风宪言官更有‘三必取’的规矩,一必取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士;二必取正派刚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爱身固禄之士;三必取学识才干出众,既通晓朝廷各方政务,洞悉利弊动态,又能博涉古今,引鉴前史之士。各位御史大多是秉公据实,善辨是非,敢论曲直,既勤且廉,品行、才识俱为上乘,忠贞职守而鞠躬尽瘁、铁面无私而秉公除暴、安贫乐道而廉洁自重之人。纵有附逆乱臣,也是为数寥寥……”
“为数寥寥?”朱厚熜冷笑道:“我大明京官数千,只出了薛林义、陈以勤寥寥数人,便将皇宫给烧了,你还当这‘为数寥寥’的逆党不足虑么?”
严世蕃突然昂起了头:“皇上,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朱厚熜冷冷地说:“说!”
“皇上方才问及都察院可有附逆之人,依微臣之见,非独都察院,京城各部院寺司也不乏与薛、陈等逆贼交好之人,但时下虏贼陈兵于外,京城又甫经内乱,当此国难,若再骤兴大狱,牵及内阁与六部九司,非但扰了朝政运转,更有失士心民瘼,累及皇上圣名,则我大明社稷堪忧……”略微停顿了一下,严世蕃又说:“臣冒死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以稳定朝局,安定人心。待王师将鞑靼虏贼逐出国门之后,再行彻查谋逆大案。是时,若蒙皇上不弃,臣愿一力协助陈公公追查逆党,不负圣主明君之重托。”
严世蕃一席话说得翟銮心中暗暗惊叹:不曾想严嵩这个连正经科名都没有的儿子竟有这等识见,真与其父那样奸佞柔媚之臣判若两人!
依翟銮本意,当初皇上下旨着陈洪与严世蕃彻查逆党,他就颇感不妥,即便不说永安侯薛林义、忠勇侯许世杰和西宁侯宋斌等人世代簪缨,与朝中文武大臣的关系盘根错节,即便以陈以勤而论,大肆株连穷追逆党就甚为不妥。
陈以勤为官四十多年,历经弘治、正德及嘉靖三朝,论资历是目前朝廷文官中最老的,但因其为人迂腐,不善钻营,当与他同期为官的人都纷纷高升之际,他却还在苦苦地熬资格、博升迁,至今还只是个加正二品都察院左都御史虚衔的翰林院掌院学士,但也正因如此,他却能在波诡云诿、动荡迭起的嘉靖一朝前期大礼仪之争中安身度命,不管是尊礼派执政还是议礼派掌权,都一直稳如泰山,谁也动不了他,可谓左右逢源,跟哪一派都能说得上话。论及他的朋党,恐怕有一半的朝臣都脱不了干系。
此外,陈以勤一直为词臣学官,曾出任过多次会试副考和房师,经他取中的进士最大的都当到了六部侍郎、各省督抚藩臬这样的正三品大员;而且,他还多次主持过顺天府、应天府两京的乡试秋闱,取中的举人更是多如牛毛,就连当今代行首辅之职的次辅翟銮的门生、吏部左侍郎、内阁学士徐阶当年都是被他取为举人,也算是他的门生,徐阶逢年过节去拜谒会试座师翟銮之后,少不得也要到他这个乡试座师家中应个景。
门生知交毕竟人数有限,关键是陈以勤的籍贯不对。他是应天府苏州人氏,江南素来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每科进士之中少说也有三五位出自苏州及其周边州县,他的同乡在官场一抓一大把,如果都按朋党论处,京城各衙门立刻又有上百位官员就要被牵连其中。推及两京一十三省,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被牵连其中!
想到这里,翟銮微微侧过头,看看旁边面色惨白的严嵩,轻轻点了点头,欠身正要说话,却听到朱厚熜爆发出一阵糁人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这种笑声令翟銮心里一凛:当日皇上斥责陈以勤迁都并追究曾铣议复河套之议时,也曾发出这样的凄厉的笑声!已经到嘴边的话立刻又咽了回去,本已抬起的身子顺势就跪了下来。众人也都被皇上这样的笑声骇住了,连忙跟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朱厚熜的笑声在云台回荡了好久才渐渐平息,他又冷冷地叫道:“严世蕃。”
严世蕃稳住了正在战栗着的身子,将头俯在地上,颤声应道:“臣在!”
“你知道朕在笑什么吗?”
“回皇上,圣心远虑,臣不敢妄加猜测。”
“杭州灵隐寺供奉弥勒佛的殿门前有一副对联,其下联是‘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你可知道上联是什么吗?”
严世蕃心里顿时一凉,不禁为父亲和自己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深深懊悔,但事已至此也无回天之力,便横下心来,回答道:“回皇上,上联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看来你虽没有科名,也非不学无术之徒嘛。”朱厚熜莫名其妙地称赞了他一句,又说:“你要市恩卖好,收揽人心,却想让朕做那样泥塑木雕的弥勒佛!任人摆布的傀儡!”
严世蕃战战兢兢地说:“臣不敢……”
“不敢?”朱厚熜说:“你都敢强令朕容天下难容之事,成为世间可笑之人,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朱厚熜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一般空朦,却又象地狱刮出来的风一般阴冷,这样的声音还是严世蕃第一次听到,他仿佛是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只觉得那颗心一直往下沉,终于,他想起了父亲与自己商议多时定下的“置于死地而后生”与君王这局千古一赌!咬咬牙定下了神,干脆将心中的恐惧全然抛却,大声奏道:“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若是有半点欺君之意,就让天降下神雷立刻殛了微臣!”
“不要拿话来挤兑朕!”朱厚熜冷笑着说:“朕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大概也只能遵你的旨,不敢再追究那些想谋夺朕的江山的乱臣贼子了。”
彻底的绝望袭上严世蕃的心头,他不顾礼仪地猛然抬起了头,看着皇上,但嘴里仍在喃喃地说:“圣德巍巍,微臣代百官叩谢吾皇如天之仁!”
朱厚熜似乎想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视线投向了一旁一动不动跪着的陈洪:“严大人的话你都听到了?都是你这个奴才行事太过操切草率,竟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抓人,还不快去把人给严大人放了!”
陈洪情知今日绝对不能退让,一退让不但皇上颜面无存,自家性命也万难保全,立即应道:“回主子,奴才绝不放!谋逆之罪罪无可逭,一定要彻查,彻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都不能放过!”
朱厚熜厉声喝道:“大胆!连你这个奴才也要抗旨不遵吗?”
明明是在呵斥陈洪,一个“也”字却令翟銮及严家父子三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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