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儿,朱厚熜看看严嵩那花白的头发和凄迷的泪眼,叹道:“夫孝悌者,乃君子立身之本,我大明更以孝治国,严世蕃纵有那样的想法,虽非人臣事君之正道,却也是人子事亲之常理。自古忠臣多出于孝门,他若能移孝做忠,倒是国朝可用之材。你起来吧!”
吕芳扶起了严嵩,说:“严阁老,皇上仁厚,已不追究令郎严大人之罪了。镇抚司那边奴才会去打招呼,不让他们为难严大人,只要你悉心给皇上办差,没准皇上过些时日就让你们父子二人团聚了。”
朱厚熜听得出来,吕芳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在安慰严嵩,却更是在婉转地规劝和提醒自己不要因一时心软而贻误了大事,便轻咳了一声,板着脸说:“方才朕问及鞑靼求贡一事内阁有何意见,你附议翟阁老,建议朕发六部九卿公议,你觉得如此处置可妥当否?”
严嵩显得十分为难的样子,嗫嚅了半天才说:“论说军情如火,也容不得拖延,但此等大事关乎兵凶国危,一定要慎重,翟阁老建议发六部九卿公议也是稳妥之举。”
刚刚对他有点好感,他竟然又开始耍滑头,朱厚熜不禁又生气了:“内阁不敢酌处,把事情推给朕,现在又想把责任推给六部九卿,这便是你所说的稳妥之举?”
见严嵩低头不语,朱厚熜追问道:“可朕看了你上的那道密疏,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既不可战,又不能和的实情,你到底是何用意?”
严嵩说:“回皇上,圣天子明见万里,臣等智慧不及万一,惟有将实情奏报皇上,恭请圣裁。”
“什么事都要朕来裁夺,朝廷养你们这帮大臣何用!”
严嵩赶紧又跪了下来:“回皇上,恭请圣裁是内阁合议的结果,臣身为新进阁员,不敢另有他论。”
“内阁五位阁员,徐阶有伤在身未能与闻,剩下四位有说可以商量的;有说坚决不能的;有说惟圣天子自裁的;更有你这样跟朕耍滑头的,摆出一大堆实情让朕来猜你的心思!”朱厚熜怒气冲冲地说:“就这样,你们还要跟朕说什么内阁合议!当真以为朕不晓得你们这些个阁老心里都打得是什么主意?!”
看见严嵩战战兢兢地俯在地上不敢回话,朱厚熜仍是怒气未消,冷哼一声,又说:“个个都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又混迹官场几十年,哪个不晓得明哲保身之理?平日都自诩家国之臣,张口社稷闭口苍生,眼下寇犯国门,北直隶数省陷落虏贼之手,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正需要你们这些阁老赶紧拿出一个保全社稷安定黎民的法子,你们却只顾着打自己的小算盘,怕被人抓住把柄危及自家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哼哼哈哈扯上半天,谁都不肯说一句准话,最后就弄出这么个‘原件呈进恭请圣裁’的合议结果来糊弄朕!被朕逼问到头上,又说该发六部九卿公议,惟独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在这样的大事上帮朕想个妥善的法子!这就是你们的事君之道!”
尽管皇上斥骂的话越来越尖刻,严嵩却暗自松了口气:果不出他所料,夏言不但上了密疏,而且还提出了同意议和,有条件地接受鞑靼封贡的意见,此举固然是尽到了人臣的本分,但他虽仍是内阁首辅,毕竟已奏请停职休养,眼下皇上左支右拙,焦头烂额之时觉得他语焉不详,不能尽心谋国;焉知日后不会认为他擅操权柄,暗中仍在保持朝政?看来夏言虽也知道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之理,毕竟柄国多年养成的勇于任事、独断专行的脾性一时要改也难,这样的首辅,如何能伺候得了刚愎自用且雄猜多疑的皇上!
想到这样,严嵩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叩头说:“皇上这样责微臣,微臣无言以对,更不敢应对。”
“什么无言以对、不敢应对?”朱厚熜冷笑道:“不外乎就是觉得自己刚刚复列台阁,势单力薄,生怕出什么差错就没了下场罢了!当此国难,若是满朝文武都象你这样做事畏首畏尾,不敢担一点责任,我大明也就亡国有日了!”
一席奏对,等得就是皇上这句话,严嵩心中大喜,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赶紧俯身在地请罪不迭。
朱厚熜突然又说:“朕听说翟銮把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之事交由你去办,如今过了好些日子,怎还不见你具文报来?”
严嵩说:“回皇上,微臣已将与吏部会商酌定的初步议案呈报夏阁老,待夏阁老看过之后即能呈送御前恭请圣裁。”
朱厚熜的脸又沉了下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大都因伤不能理事,还有好几个衙门的大印空悬,此事刻不容缓,报了翟銮还不够,还非得要报夏言吗?”
“回皇上,内阁上承圣意,下领百官,督率六部九司等各大衙门处理朝政,各部院使司大臣人选素来需经首辅首肯,方能呈送御前由皇上裁夺任用。微臣不敢越俎代庖……”
朱厚熜看看一脸无辜表情的严嵩,突然笑了,却是那种令严嵩不寒而栗的冷笑:“看来朕把你冷藏了两年,你也长本事了啊!朕问你,你是不是也想学翟銮那样做个甘草?”
严嵩赶紧将头又俯在地上:“微臣有苦衷,请皇上明察。”象是犹豫了一会儿,他才说:“夏阁老素来与臣有隙,两年前微臣失爱于君父,退出内阁,夏阁老奉诏回朝理事之后,将微臣在内阁之时票拟擢升的官员尽数罢黜斥退。微臣虽德行有亏,一些奸佞之人为求加官,不得不走微臣的门路,但微臣辅佐皇上掌枢国政不过数月,并没有那么多私党,许多人其实都是卓有劳绩的能吏干员,理应晋升,却被夏阁老一概目之‘严党’予以贬谪罢黜,难免伤及无辜。这两年来微臣每每思之,仍觉于心有愧,更觉于国不利。故此次翟阁老将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之事交由微臣去办,微臣不得不谨慎从事,此固是微臣一己之私念,更是不愿有人再受微臣池鱼之殃,请皇上明鉴。”
严嵩这么说之后,朱厚熜才想起来嘉靖二十一年末夏言被起复之后,确实曾罢免了一大批被认为是“严党”的官员,当时也有一些大臣和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等言官上疏抗辩谏诤,可自己只想着严嵩是个奸臣,他起用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向他行贿才得以加官进爵,因此对于夏言的奏疏是奏一本准一本,也没有认真调查核实,大概确实有严嵩所说的“伤及无辜”的情况,但严嵩既然与夏言有私怨,他这么说肯定有借机攻讦夏言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冷静了下来,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只要你一心为公,惟才是用,谁能说你广结私党?”
严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献媚的好机会:“皇上圣明……”
可是,没等他说出更多的颂圣的话来,就听到司礼监首席秉笔黄锦在外奏报:“启奏皇上,高拱求见。”
话音未落,就听到高拱在门外奏报:“臣,巡城御史、监营团军高拱恭请圣安。”
得了皇上的恩准,高拱和黄锦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小太监,抬着两只装得鼓鼓囊囊的麻袋,那两只麻袋里似乎装着两个人。那些小太监将麻袋放在地上之后,立刻就被黄锦赶了出去。
朱厚熜、吕芳和严嵩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想:营团军又抓到了鞑靼虏贼的重要人物,高拱亲自给皇上送来邀功请赏来了!
哪有这样的规矩!吕芳不禁恼怒道:“高大人这是何意?”
高拱并不理他,冲着皇上跪了下来,说:“皇上,微臣有事要单独奏报皇上。”
朱厚熜知道吕芳因当日兵杖局一事已对高拱心生芥蒂,更知道高拱恩师夏言与严嵩积怨颇深,有心要帮他与两人缓和关系,便说:“你们三人都是朕最信任之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拱有些犹豫,但也不敢违抗圣命,只好站起身来打开了一只麻袋,一个三十多岁,肥头大耳的人自麻袋里钻了出来。
朱厚熜又是一愣,这分明是个汉人啊!而且,看他一身粗衣短打的装束,也不见得是什么重要的货色,高拱为何这样故弄玄虚地将他装入麻袋用小轿子直送到宫里来?
那个人一钻出麻袋,四下里看看,发现了朱厚熜,便扑到了他的脚下大哭起来:“皇帝哥哥,阿宝终于见到你了!”
“阿宝?”朱厚熜怔怔地说,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这么一个“阿宝”,竟然把自己叫做“皇帝哥哥”。即便他真的是藩王宗室,有外臣在场,也该按着君臣之礼叫一声“皇上”才是,怎么连这个礼数都不懂!
吕芳突然失声叫道:“你……你是宝王爷……”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口道:“哦,荣王爷!”
刚见那人钻出麻袋,严嵩眯着眼睛站在一边,也在寻思他究竟是何人,忽然听到吕芳失口叫了一声“宝王爷”,忍不住眉毛一跳,心中暗道一声:“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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