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十一月五日寅时初刻,在一队营团军中军健卒的簇拥下,一顶八人抬的官轿悄然出了已封闭了许久的德胜门,来到城外的大营。德胜门两位守将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早已得了吩咐,直接将他们接到了中军大营。
过不多时,一队骑军出了大营,疾驰而去。或许是天冷的缘故,他们都披着大氅,还用兜帽紧紧地裹着头。
距离鞑靼中军大营尚有百丈之遥,那队骑军勒住了马,队伍中间的一个人突然叫了一声:“曾将军。”
带队的军官正是营团军前军统领曾望,听到那人叫他,赶紧拨马转了过来,在马上躬身抱拳施礼,低声问道:“严阁老有何吩咐?”
那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了头上那顶二品以上大员才配戴的方冠,以及方冠下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正是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他冲曾望拱手还礼,说:“曾将军,前面已近虏贼军营,就由贵部军士送本辅前去,你可先回营。”
曾望闻言一愣,也顾不得身份,忙说:“严阁老这是何意?”
严嵩叹了口气:“本辅此去吉凶未卜,曾将军风华正茂,又是我大明军中少有的将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国之栋梁、社稷干城,没来由陪本辅以身犯险。”
一个从一品的内阁学士这样关心自己这个从五品的军中小官,曾望心里不禁产生了疑惑,客气中带着一丝戒备:“严阁老关爱之情,末将感激不尽。只是末将奉高大人、俞将军之命护送严阁老前往虏贼军营公干,怎能半途折回?”
“本辅知你营团军治军甚严,违抗命令者要军法从事。不过,有本辅之命,你也可交代的过去。”见曾望还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严嵩恳切地说:“那些虏贼最是凶残率性,一言不和就要喊打喊杀,曾将军乃百战余生的大明勇士,自是不愿忍气吞声,若是有什么闪失,本辅心中难安,更是我大明家国社稷的一大损失,”
严嵩这么说自然也是实情,但更主要的,却还是担心自家安全。按说象护送他出城赴鞑靼军营议和,该由御林军派出兵将护送才配得上他内阁学士的身份,但皇上一是为了保密,二来也是不信任御林军,便指名由营团军派人保护他。虽然高拱、俞大猷知道事体重大,根本不敢让中军统领曹闻道这样的炮仗脾气的莽夫血勇之人知晓此事,专门挑选了为人谨慎、心思细密的前军统领曾望担任亲卫统领。但即便是这样,严嵩也实在是不放心,生怕让鞑靼虏贼知道自己的亲兵扈从是与他们有血海深仇的营团军兵将,只得想办法将曾望打发回去,免得双方起了冲突,不但影响议和,还有可能累及自家性命。
曾望却不知道此中缘由,听严嵩对他们营团军赞誉有加,也十分高兴,便慷慨激昂地说:“严阁老身为社稷重臣,尚不避斧钺,亲往虎穴招抚虏贼;曾望不过一军中微末小吏,又岂敢贪生畏死?”
严嵩心中深恨这个粗鲁不文的军汉不晓事,表面上却越发客气了:“话虽如此,今次我大明诸军与虏贼激战逾月,贵军连番大胜,早已成为虏贼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得之而后快。本辅也曾听说虏贼开出赏格,生擒或杀死俞将军、戚将军者,封万夫长,赏银千两;若是你曾将军这等营团军中坚将领,也能封千夫长,赏银五百两。那些虏贼若是知晓你便是那鼎鼎大名的营团军前军统领,恐有不测之祸。”
曾望这才明白过来,忙说道:“严阁老不必为末将之事挂心。今日来时,高大人、俞将军便吩咐末将一切皆听从阁老吩咐,不得与虏贼口角争斗。为了以防暴露身份,还令末将及众位弟兄换上了御林军的腰牌,请严阁老验看。”说着,他自腰间摘下一块腰牌,双手呈给严嵩。
严嵩接过曾望的腰牌扫了一眼便抛还给他,拈着胡须笑道:“原来高大人、俞将军早有准备,倒是本辅多虑了。”心里却说,原来高拱俞大猷也舍不得折损了军中一员大将,已早早做了准备,倒是我白白担心了一场;不过,高、俞二人虽说年岁不大,却处事稳重,心细如发,难怪皇上会对他们青眼有加,不次拔擢至那样重要的职位!
这个时候,自鞑靼大营奔出一队人马,手擎着火把,朝着他们疾驰而来。曾望面色大变,将腰牌胡乱塞入怀中,一挥手,身边众位将士一齐抽出了腰刀,将严嵩紧紧地护卫在了中间。
鞑靼来人奔到距离明军十丈之遥便勒住了马,一骑率先出队,“来者可是大明使者吗?我家大汗派二殿下前来迎接天朝贵使。”听他汉语说的甚是流畅,想必是鞑靼军中的通事。
严嵩微微一笑:“俺答虽不曾亲来,却派了自己的儿子,也算是表露了求贡的诚意了。”说着,他冲曾望点点头。曾望一摆手,众位将士立即还刀入鞘,他这才跃马上前,答道:“正是我大明宣慰大使,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严大人,请二殿下上前拜见。”
这两日双方虽然没有正式遣使谈判,但往来书信却不少,早已议定了会谈的有关事宜。为了试探对方的诚意,明朝虽然同意派人亲往鞑靼大营“宣慰招抚”,但借口有“上国钦使等若下国之君”的古礼,坚持让鞑靼酋首俺答出营迎接。俺答虽不计较什么“宣慰招抚”不“宣慰招抚”,但还是拉不下面子自己亲身前来,改以随军出征的二儿子黄台吉出迎。双方各有苦衷,也就都没有在礼仪这样的枝节问题上多纠缠。
对面鞑靼来人从中间分出一条通道,两边高擎的火把映照下,一位衣甲鲜明的年轻人缓缓策马出列,走到双方中间的位置停了下来,单手抚胸低头行礼,道:“黄台吉出迎来迟,还请严阁老恕罪。”
对面那位俺答的二王子汉语也说的十分流利,言辞也颇为得体,令曾望等人心中不禁啧啧称奇。严嵩却不言声,解下身上大氅随手扔给身后的兵士,也策马上前,走到距离黄台吉一个马身的地方停了下来,拱手道:“久闻二殿下少年英雄,今日得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黄台吉忙说:“严阁老不辞辛劳,屈尊亲往鄙营议和,鄙部感激不尽。请严阁老随小子前往鄙营。”
严嵩拱拱手:“二殿下请。”
两队人马合在一处,向鞑靼中军大营走去。为了各自的尊严,谁也不愿意把求和的心意表露的太过迫切,马蹄起起落落,缓缓走在那片曾痛饮过双方无数将士鲜血的土地上。
曾望等人紧紧地跟在严嵩的身后。他们都是百战余生之人,早已看透了生死,也自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任何敌人,但四周全是昔日见面就拼个你死我活的鞑子,如今却如影随形地走在一起,所有人的心里也不免捏了一把汗,一直按在腰刀刀柄上的手不禁又紧了几分,呼吸也在不知不觉中粗重了起来。
严嵩突然转过头来,对曾望叫道:“陈千户。”
乍一听严阁老严阁老叫“陈千户”,曾望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叫的是自己,他从高大人那里领到是一个叫陈什么的千户的腰牌,原来刚才严阁老接过自己的腰牌并不是查验真伪,而是要记住自己的名字!再想到刚才他对自己说的那些体己话,心中顿时涌出了一股暖流,忙躬身应道:“末将在。”
严嵩笑着说:“你等皆是御林军中精锐健卒,看看二殿下麾下的将士,比之你等也不遑多让啊!”
谁不知道御林军是大明皇帝老儿的亲兵护卫,大明军中千里挑一的勇士,严嵩这话听在黄台吉耳朵里自然是赞誉自家儿郎勇武,他不禁对身边这位身穿仙鹤补服,气度不凡的老者平添了几分好感。但在曾望和营团军众将士听来,却是在提醒他们不要随意暴露身份,也隐隐在激励他们不要堕了明军声威。众人心中一阵惭愧,只觉得平添了莫大的勇气,再也没有先前的紧张和不安。
百丈之遥良马只是一蹴而就,即便是众人刻意放慢了脚步,也是很快就到了。鞑靼中军大营的辕门大开着,上千支沾满了牛油的火把将大营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一条长长的毛毡自辕门口一直铺到了营寨正中的帅帐门口。严嵩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到毛毡的尽头,一群身穿华丽的蒙古长袍的人正站在那里,想必是俺答率着各部落的酋首来迎候大明的使节。
黄台吉抢先跳下马,双手搀扶着严嵩下马,对着帅帐那边一指:“严阁老,我父汗正在帅帐门口迎候大驾。”
严嵩顺着黄台吉指的方向看过去,对面正中间的一个人正冲他单手抚胸低头行礼,严嵩也忙拱手还礼。
黄台吉热情地把着严嵩的臂膀:“严阁老请进。”
严嵩漠然地看着前方,却不举步。
身边的黄台吉突然发现,严嵩一直挂在脸上的那醇和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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