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不刺不敢违抗俺答的命令,涨红了脸坐了下来。俺答对严嵩抱歉地一笑,掏出怀中的银刀,自面前那只烤全羊脊背上割下一块,递了过来:“塞外之人不懂礼数,还请严阁老见谅。来来来,请严阁老尝尝我们蒙古的烤全羊,这可是我们蒙古人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的一道必备菜肴。呵呵,严阁老可能有所不知,整只羊最美味的地方,就是这羊脊背上的肉了。”
严嵩拈起那片羊身上最精华的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叹道:“外焦里嫩,肥而不腻,果然是难得的美味。”
俺答笑着说:“严阁老既然喜欢,不妨多吃一点。”说着,又割了长长的一条送到严嵩面前。
“多谢汗王。”严嵩嘴里客气着,却不再动筷,因为他是江南人氏,饮食以清谈为宜,见到面前全是牛羊肉就先倒了胃口,浅尝尚可,若是象那些蒙古人一样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倒真是难为了他。
俺答见严嵩停箸不食,面色就有些不悦,说道:“塞外当然比不得中原有诸多的美味,严阁老难以下咽也在情理之中。”
“汗王误会了。”严嵩说:“实不相瞒,京师所需物资皆要由外地供应,近来京师与外地交通断绝,粮米菜蔬虽然不缺,但寻常人家若是要吃到荤腥,怕是不易啊!老朽身为辅弼之臣,每每思之,便觉得误国误民,罪不可逭。故此难以安然就食,还请汗王见谅。”
“哦,原来如此。”俺答怎能听不出严嵩的弦外之音,心中苦笑一声,你们早早就将通州军粮库搬运一空,当然不缺粮米,却还要埋怨吃不到荤腥!但他不想让明朝使者知道自己军中缺粮的实情,便装做大度地说:“严阁老回去之时,我们贡上牛五十头,羊一百口,请严阁老转献皇上。塞外之人,无以为敬,区区之物,聊表心意而已,倒让严阁老见笑了。”
早在进来之时,严嵩注意到帅帐门口守卫的鞑靼士卒在偷偷地吸着鼻子,嗅着自帅帐之中飘出的酒肉香气,便断定鞑靼缺粮情势已经非常严重,即便是俺答的亲卫也难以饱食美餐,此刻见他还在打肿脸充胖子地掩饰,心中好笑,却也不点破,说:“那就多谢汗王美意了,本辅定将贡物转呈皇上,并奏报汗王一片忠君之心。对了,本辅与大同王素有旧故,闻说他与汗王同来拜谒京师,今日怎不见他在座?”
自从驻守大同的平章博尔忽逃回来,禀报了大同守军哗变的消息之后,俺答尽管知道此事与仇鸾并不无关系,但为了平息军中诸将的怒气,已命人将仇鸾软禁了起来。但严嵩既然点名要见仇鸾,若是找借口推脱,就显得欲盖弥彰,若是被明朝得知大同已经哗变,断了自己后路,怕是断然不肯再谈议和之事,反而要想办法全歼,便对严嵩说:“大同王这两日贵体有恙,故今日不曾出来迎接严阁老。不过,严阁老有命,我派人去请他过来便是。黄台吉!”
坐在下面的黄台吉立即起身应道:“汗父有何吩咐?”
俺答说:“快去请大同王来见严阁老。”
仇鸾被软禁,也只有黄台吉能代俺答传令放人,也只有黄台吉能教会仇鸾如何跟明朝使者说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每一句话都关乎着全军生死存亡……
不一会儿,仇鸾便跟着黄台吉来到了帅帐之中,见到帅帐正中坐着的严嵩,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嗫嚅着说:“严……严大人……”
乍一见仇鸾,严嵩也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中,这个贵为侯爵,又是手握十万大军的一方重镇元戎的干儿子虽说才不堪用,可也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此刻虽说还如往常一般一丝不苟地穿着官服,但胡子蓬乱,鬓角的头发也没有梳理整齐地抿到脑后,而且发根之处可清楚地看见已有星星的斑白,以他四十出头的年岁,不该是这样苍老,显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也不能怪黄台吉,尽管他也知道吩咐仇鸾整理仪容穿上官服,但他毕竟是化外蛮夷,仓促间又怎能顾得上这些细节!
看着仇鸾,严嵩心中长叹一声:本非枭雄之才,为何要生出不臣之心,做出那等逆天之事!这个蠢货难道就不明白,自古事二主者绝没有好下场,而且比之汉人,鞑虏更看不起辜恩背主的叛徒,象他这样背叛国家,勾结异族攻打本国的小人,谁敢重用他!再者,鞑虏崇尚武力,若是他麾下十万大同军尚在,或许还能礼敬他几分,可如今大同军逃的逃,叛的叛,仅余五千心腹也被戚继光一战歼灭,在俺答眼中他就一钱不值,连参加筵席吃一杯酒的资格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严嵩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涌出一丝同情:这个仇鸾人虽蠢,但对自己却一直很有孝心,朝廷规制,公侯贵戚与朝中一品大员官秩并列,他却早早就认了自己做干爹,为此没少受其他勋贵的嘲讽戏谑,他也毫不为忌,人前人后总是持子礼侍之,把盏布菜比东楼还殷勤,即便是承自己举荐就任大同总兵之情,有这样的礼数也够了。最让人感动的是在自己失爱于君父,被斥退出内阁之后,他仍不改往日的情谊,年节之时总少不了一份孝敬,尽管东楼曾抱怨说他送给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的银子更多十倍有余,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人心不是东流水,总是要往高处走的,在被皇上闲置抄书的这两年,门生弟子改换门庭去投靠夏言的还少吗?
自从献关投诚,仇鸾就一直饱受着鞑靼军中诸人不屑、冷漠、粗暴甚至敌意,几天前还因为大同再次叛乱,差点被暴怒的鞑靼将领们撕成碎片,俺答将自己软禁在中军,虽是恼怒自己部下的无能,也未尝不是在保护自己,但其中的隔阂与猜忌却已表露无遗。此刻看见严嵩用那老年人所特有的慈爱、怜悯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胸中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扑到了严嵩的脚下,在黄台吉等人的惊呼声中,大哭起来。
严嵩也动情地站了起来,正要伸手抚摩他的头,却又停住了,冷冷地说:“大同王快快请起,本辅安敢受此大礼。”
“爹!”仇銮大哭着说:“儿子……儿子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爹了……”
严嵩瞥了一眼坐在下面的曾望,慌忙说:“本辅是大明职官,你却贵为鞑靼王爷,位份尊卑有序,不必再提旧时相称。”
曾望此前曾得了高拱和俞大猷的密令,命他只负责严嵩安全,不能与闻双方议和的机密之事,免得给营团军带来不必要的祸事,见状便起身离座,向严嵩施礼道:“末将不胜酒力,请阁老准允末将先行告退。”
皇上把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压在自己的头上,严嵩也就顾不得避嫌不避嫌了,点点头说:“如此也好,你当约束麾下众将士不得与友军发生争执,违令者,斩!”
“御林军陈千户”在黄台吉的陪同下退出帐外,严嵩这才缓和了颜色,对还俯地痛哭不已的仇鸾感慨地说:“伯翔(仇鸾的字),你起来吧。为父也不曾想到竟是在这里见到你啊!”
严嵩主动提出要见仇鸾,见面之后却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等到随行护卫走了之后却又换了一副面孔,让原本以为他要从仇鸾口中套取情报的俺答顿时放心了:原来他是怕表现得太过亲密,被御林军护卫密报给了明朝皇上,看来这个严阁老并不是什么一心忠于朝廷忠于他们那个所谓的“君父”之人!
仇鸾却不起身,泪眼凄迷地看着严嵩,说:“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还请爹恕罪。”
“你岂只不孝,更是不忠不义,到如今为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严嵩跺跺脚,生气地说:“此地已无乱耳之人,为父也不与你说什么春秋大义。良禽择木而栖,你不满新政虐待天亲勋显,投奔汗王也在情理之中。可你却不曾想过,此举给为父带来多大祸事!”
仇鸾嗫嚅着辩解说:“爹,儿子……儿子闻说皇上并无迁怒爹的意思,反而让爹复任阁臣……”
“并无迁怒之意?复任阁臣?”严嵩苦笑道:“你可知道,为父复任阁臣是在汗王求贡之后?你可知道,为父虽然复任阁臣,你弟东楼却还被关在镇抚司诏狱之中?”
“东楼贤弟被抓进了诏狱?这……这可当真?”仇鸾惊恐地说:“那个昏君……哦,皇上竟做出这等事情?”
严嵩一副心疼还儿子,怒气未消的样子:“你能做出献关投降之事,皇上不诛为父九族就已是天恩浩荡了!”说着,他偷眼看见俺答正凝神倾听他和仇鸾的对话,便长叹一声,说:“事已至此,不提也罢!为父已是风烛残年,只有东楼这一个百年送终之人,也只得拼着这把老骨头到汗王这里走一遭。实话说与你,你在京城之中的家眷虽万难保全,幸喜你原在大同还收了几个侍妾,想必也能留下子嗣承继香火……”
严嵩不提还罢,提到大同,仇鸾如被雷霆重击一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严嵩的眼睛顿时闪过了一丝神光,一亮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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