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开口说话了:“严阁老体念皇上仁厚爱民之心,下官深表钦佩。但朝廷即刻便要出兵讨伐江南逆贼,急需扩充军旅,而此前我军与虏贼连番激战,数万将士被虏贼俘虏,可否先将他们赎回?”
严嵩微笑着说:“高大人爱兵如子,不愧有古大将之风。严某也已与俺答达成协议,朝廷赏赐钱粮布帛之后,也将俘虏各自释放,令其各归本部。”
换回被俘将士,既可迅速扩充军队,又可安抚军中将士,能这样当然是最好。朱厚熜忙追问道:“他们可曾要朝廷再拿出若干钱粮布帛?粮食不能再给他们,银子和布匹倒不妨多给他们一点。”
严嵩自得地一笑:“回皇上,俺答最初确有此要求,但老臣据理力争,声言封贡之后,大家共事一君,便是同僚。怎能以其之身勒索钱物。托皇上的洪福,老臣好说歹说,总算是说服了俺答。”
“啊!”朱厚熜惊呼一声:竟有这等好事!
但是,欣喜之余,他的心里也犯起了一丝疑惑:鞑靼军中缺粮,根本无力将被掳掠的百姓带回蒙古,只有杀掉,他们为了和明朝议和并开互市,也不好多造杀孽,就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答应明朝用钱粮布帛换回百姓,这也在情理之中。但俺答同意交换两军俘虏就有些蹊跷了,鞑靼军卒骁勇善战,即便身陷重围也死战不降,明军前期几次大胜,也只有营团军颇有斩获,总共俘虏了几千人,明军却有数万卫所军落入敌手。以几万俘虏换回几千部众,这样明显吃亏的买卖,俺答怎么也会同意?莫非还有什么附带的条件,严嵩偷偷地瞒着我答应了他们?
看出了皇上的疑惑,严嵩笑着说:“此事还多亏了俞大猷俞将军。他于两军阵前走马擒下的那个鞑靼平章兀那孩是俺答正妻博帖尔氏的亲弟弟,也是鞑靼势力最盛的五部之中永谢布部酋首的儿子,俺答自然要给自己岳丈一个交代。”
哈哈,原来是这样!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看来我真的是天命有归的皇上,连老天爷都在帮我!
高拱向严嵩长揖在地:“下官代军中诸将士谢过严阁老!”
严嵩一边侧身避让,一边拱手还礼,道:“严某与高大人并全军将士同朝为臣,且感念众将士杀敌报国之忠义,怎敢当一个‘谢’字!”
高拱转身又给朱厚熜跪了下来,说:“微臣恳请皇上收回方才释放严世蕃严大人之命,待鞑靼撤军之后再将其赦出诏狱。”
朱厚熜一愣,这个高拱是怎么回事?刚刚给严嵩道谢,转眼之间却又建议自己不要释放严世蕃,难道说他还怀疑严嵩居心不良,要我继续将他儿子关在诏狱扣为人质吗?
他赶紧看看严嵩,生怕他恼怒之下跟高拱翻脸,哭闹着求自己主持公道。严嵩刚刚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他若是提出要将高拱罢免,还真的不好断然拒绝他。高拱啊高拱,你这暴躁的脾气到何时才能改一改!你这不是在让我为难吗?
正在苦恼,就见严嵩跪了下来,凄楚地叫了一声:“皇上。”
朱厚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严阁老有话但讲无妨。”
“谢皇上。”严嵩重重将头叩在了地上。
听到严嵩语中含悲,声音都有些哽咽,朱厚熜的心立刻吊了起来,不禁狠狠地瞪了高拱一眼,却见高拱嘴角微微翘起,显然正在高兴。他更加恼怒了:你高拱也实在太不晓事了,看来不让你受一番蹉跌,你终归难成大器。这次只要严嵩不要求将你身送东市,无论是罢官削籍,还是贬谪充军,我都答应他,好好磨一磨你的性子!
严嵩抬起头来,脸上已是老泪纵横:“皇上,我辈人臣事君惟忠,万不可心存私念,这话老臣本说不出口,但高大人体谅老臣的难处,已代老臣说了出来,老臣只好腆颜恳请皇上俯允高大人所请,收回方才释放严世蕃之命。”
朱厚熜又是一愣,所谓虎毒不食子,严嵩怎么会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儿子继续关在诏狱之中,那是人待的地方吗?要知道,严世蕃可是因为违抗圣旨被打入诏狱的,陈洪又将他恨之入骨,免不了要让他吃些苦头——虽说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黄锦管,但陈洪却是司礼监掌印,绕过黄锦直接给镇抚司下令,只要不太出格,也没有人敢拂了他的面子。
见皇上沉默不语,严嵩以为皇上看穿了他的心思,心中生出了怒气,便又叩头说:“老臣也知市恩卖好,收揽人心非忠臣所为,但身负皇上社稷之托,虑事行事皆应以家国社稷之大局为念。依老臣愚见,官场士林多有清流,气节情操可嘉,却囿于礼教,不思变通,未必能体念皇上仁厚爱民之心。时下朝廷决议以钱粮布帛赎回被掳掠的百姓,并与虏贼交换俘虏,虽可平息军中及民间之怨气,却也未必能容于官场士林清议。若是任其呱噪,恐朝堂之上再起风波,老臣声名诚不足惜,却有损皇上圣名,更不利于朝廷戮力同心,整军讨逆。而官场士林清议,以言官词臣为最。老臣说句诛心的话,若是犬子严世蕃仍留于诏狱之中,可稍缓言官词臣的攻讦诘难,只要鞑靼退军出塞,皇上便可诏告天下讨伐江南逆贼,他们便能体念今日皇上壮士断腕的苦心孤诣,不会再做书生之谈。故此,犬子严世蕃断不可赦出诏狱。老臣沥血之言,万望皇上三思。”
严嵩一席话听得朱厚熜瞠目结舌,原来严世蕃出不出诏狱,背后竟有这么大的文章!他是因为不肯附和陈洪穷追逆党而进的诏狱,只要还未赦免出狱,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以及与都察院有着千丝万缕撕扯不开的关系的翰林院、通政使司等衙门官员们就都要领他的情,不好意思放手弹劾主持与鞑靼议和的严嵩,朝廷可以安然渡过这道难关!这一点早在严嵩算计之中,高拱也看出了这一点,唯一懵懵懂懂的,大概也就是自己这个皇上了吧!
这么说来,从一开始严世蕃公然违抗圣旨,宁可下诏狱也不肯附和陈洪穷追逆党,就存着了这样的心思!严嵩冒死力谏自己不要骤兴大狱,大概也有这个用意吧!想来真是可笑,他那句“人人乱得,惟皇上乱不得”的话,还让自己感慨了许久!
朱厚熜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当日朝堂之上,见到翟銮表现出的高明政治手腕而产生的那份忧郁、那丝寒意又一次悄然袭上他的心头:自己真得能驾御得了这些精通权谋的朝臣吗?
主子的表情阴晴不定,大概是觉得严嵩和高拱两人所说的都有道理,却又不好收回刚才当众给严嵩做出的承诺吧!吕芳挺身而出,说:“严阁老、高大人不必过虑,赦免严大人是奴才的主意,皇上虽已首肯,却并未定下时日,自然会考虑两位大人所请。”
有吕芳给了转圜的余地,朱厚熜当即说道:“严阁老,朕本想让你父子早日团聚,却不曾想你如此明白事理,为了维护朝廷大局,不惜抛舍父子私情,若是不准你所奏,就辜负了你一片公忠体国之心。只是,要多委屈严世蕃几日了。”
严嵩哪里想到皇上根本就看不透他们的机心,心里还在说,皇上当日责我儿东楼入诏狱待罪,定是要让老夫拼着老命去与俺答谈判,还要担下那天下骂名,刚才不过是你们主仆二人演的一出戏而已,偏生高拱憨厚耿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所谓帝王心术,鬼神不言,老夫不赶紧坦然承认有此私心,怕又要引起皇上的疑心了。想到这里,他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说:“严某斗胆驳皇上一句,犬子严世蕃身为朝廷命官,既食君禄,又屡蒙圣恩,为皇上尽忠,为朝廷出力是他的本分,当不得‘委屈’二字。”
本分?朱厚熜心里苦笑一声:无论是忠是奸,只要这些精明强干的大臣们还记得自己的本分就好。他索性丢开这个苦恼的问题,说:“既然已准了鞑靼封贡之请,你且告知内阁及户、兵两部,做好相关事宜。赏赐鞑靼的那二十万两银子和十万匹布帛,就由朕的内库中出了。”
吕芳忙跪到了地上,说:“近两年皇上一再削减内廷用度,宫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坤宁宫也亟待重修……”
朱厚熜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朕什么时候说过要重修坤宁宫了?江南一日未定,朕就一日不重修坤宁宫。再敢言此事者,杀!”
吕芳吓得不敢再说话,严嵩忙说:“皇上不必为此担忧,些许钱粮布帛,户部还能拿得出来。”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江南今年的秋赋和明年的夏赋怕都是没有指望了,要兴兵讨逆,还要安置难民,户部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宫里日子再不好过,二十万两银子、十万匹布帛还是拿得出来的,大不了再裁减一些内侍,令已年满二十岁的宫女自愿回家就是了。”
严嵩说:“再苦也不能苦了皇上。为分君父忧,户部再难再苦也是应该的……”
朱厚熜摆了摆手:“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被掳掠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落入虏贼之手也是朕的过错,朕有责任更有义务将他们赎回来!此事朕意已决,无须再议了。吕芳,你陪着严阁老去内阁宣朕的口谕,江南之事也不必再瞒着翟阁老和李阁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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