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马司的衙门里,高拱怒不可遏地拍着条案:“糊涂!你曹闻道要害我全军啊!”
国子监生员围攻内阁重臣府邸,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年来从未有过之事,高拱也十分关切,抓着回来缴令的曹闻道打问详情。曹闻道说起前面监生斥骂严嵩的情形之时眉飞色舞,等说到严世蕃回府之后便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高拱顿时起了疑心,忙再三再四追问个究竟。曹闻道不敢对监军大人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将监生打了严世蕃,又与严府恶奴发生冲突之事禀报了高拱。他一听曹闻道竟敢当面顶撞严世蕃,还明目张胆地放跑了那些闹事的监生,当即就气炸了。
“高大人,末将……”曹闻道不明白高拱所说的“害我全军”是什么意思,只得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分辩。
高拱怒道:“还不服么?你可知道,署理户部的左侍郎关鹏如今与严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辱骂严嵩便是辱骂关鹏。日后也无须严嵩对我营团军下手,只需关鹏在军需粮秣诸事之上稍稍作梗,便有我营团军数万将士的苦头吃!”
曹闻道说:“我营团军是朝廷的军队,皇上也最为看重,末将以为当不至如此……”
“不至如此?”高拱冷笑着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曹闻道难道不知道,我营团军当日找内廷兵杖局要那批火器所费的那番周折!”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来报:“高大人,镇抚司千户张明远求见。”
“张明远?”高拱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带了多少人?”
“只有一个。”
高拱迟疑了一下,才说:“请他进来!”然后,对曹闻道说:“我看你也干不好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如今俞将军正在城外整编操练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正缺人手,你即刻去他那里。”
“得令!”这是曹闻道梦寐以求之事,他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高拱着急地叫住了他:“从后门走!”
曹闻道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高拱冷笑一声:“你该知道张明远是哪个衙门当差的!你道他是为何来此?”
曹闻道虽然脾气火暴,却也并非一介莽夫,立刻就明白了高拱的意思:“高大人之意,他是来抓我的?”
高拱没好气地说:“总不成是来找你老曹聊天叙旧的吧!”
曹闻道梗着脖子说:“既然如此,我便不能走。我若走了,高大人如何向镇抚司的人交代?”
高拱恼怒地说:“谁让你回来不立时向我缴令,却要我再三再四问起你,你才向我说出实情?如今也只有先打发走了你,我再与他一起去见皇上。总不成你都进了诏狱,我再去求皇上将你赦免出狱!”
曹闻道向高拱抱拳施礼,说:“末将行事卤莽,给我营团军和高大人惹出祸事,该当承担罪责,不能连累了高大人。”
“大家袍泽一场,你说的是什么混话!”
“高大人不必再多说什么,营团军可以没有我曹闻道,却不能没有高大人。末将跟着张明远走便是。”
曹闻道的话令高拱十分感动,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到门外响起锦衣卫三太保张明远的声音:“镇抚司千户张明远见过高大人。”
镇抚司的上差历来都是见官大三级,加之来人又是名满天下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三,高拱也不敢怠慢,赶紧迎了出去,拱手道:“上差到此,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令他吃惊的是,张明远身后并没有跟着镇抚司的校尉,而是一个身穿儒生服饰的年轻人。难道说,那帮闹事的监生已经落到了镇抚司的手中,这个年轻人是跟着张明远来指认曹闻道的吗?
两人见礼之后,还不等高拱将张明远让到大堂就坐,曹闻道就窜了出来:“老张,你莫要说什么,我跟你走便是。”
前段时日,皇上行在就设在营团军的中军大营,镇抚司的几位太保爷奉命保护圣驾,与营团军诸位将军混得很熟。因此,一见曹闻道出来,张明远就笑着说:“哦,老曹也在这里,那事情就好办了……”
高拱心里又是一惊,严嵩这个狗贼果然下手狠毒,已经将曹闻道告到了御前,张明远果然是来拿他的!他有心要救曹闻道,却又不敢违抗圣命,忙狠狠地瞪了曹闻道一眼,陪着笑脸对张明远说:“三爷,下官……”
曹闻道说:“此事与高大人无关,我这就随你去镇抚司。”
张明远诧异地说:“高大人,曹将军,你们这是……”随即他大笑起来:“哦,莫不成你们是怪我杨大哥荣升副指挥使之后没有请你们喝酒,要去找他理论?杨大哥早有此意,只是怕高大人和各位将军没空赏脸,小弟这就代他向高大人和曹将军赔罪。”
曹闻道十分纳闷,高拱也是不明就里,便说:“杨太保爷的酒,我们自然是要去吃的。只是不知三爷今日来此,可有何贵干?”
张明远看看左右站的营团军亲兵,说:“高大人,可否进去再说。”
“失礼,失礼!三爷请!”高拱将张明远让进了大堂,那个年轻人也跟着张明远走了进来,在大堂中间站定了。曹闻道看了看这个人,似乎也有些诧异,想要跟那个人说话,却碍于高拱和张明远在场,只飞快地冲那个人点了点头。
张明远冲高拱拱手,道:“高大人,卑职今日前来,是奉了吕公公之命,送一个人来向高大人自首的。”
高拱一愣:尽管我如今兼了巡城御史,负有维持京城治安之责,但镇抚司本就是抓人的,从未听说过他们抓的人却要往其他衙门送;而且,既然人已经落到了镇抚司的手里,怎么又说是自首?他不解地问道:“三爷此话是何意?”
张明远指着站在大堂中的那名儒生说:“此人是国子监的一名生员,今日在严阁老府邸辱骂严阁老,又打了严大人。吕公公遇见了他,便让卑职将他送到高大人这里来自首。”
高拱心中大怒,原来是吕芳那个阉奴起了移祸之心,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我,当即冷冷地说:“三爷,镇抚司抓到的人,为何不送到诏狱,却要送到下官这里?”
张明远为难地看看高拱,俯身过来,凑在高拱耳边悄悄地说:“卑职也不好瞒着高大人,卑职以为吕公公颇有周全此人之意。但他的罪名可着实不小,吕公公也是左右为难。高大人知道,我镇抚司诏狱素来由天子执掌,只要进去了,就不好再弄出来。吕公公也不放心顺天府衙,不得已才让卑职送到高大人这里。”
高拱又是一愣,难道说此人与吕芳那个阉奴颇有渊源,他有心要周全此人?当即不动声色地问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儒生:“你是何人?”
那个年轻儒生冲他拱手施礼:“学生姓海名瑞,是国子监生员。”
“海瑞?”高拱念叨了两遍他的名字,突然说道:“可是年初参与罢考的广东举子海瑞?”
“正是学生。”
原来他便是皇上时常提起的那个海瑞!难怪吕芳要这样维护他!既然如此,曹闻道的罪责便轻多了;而且,拿住了此人,也可以给严嵩那个狗贼一个交代。至于如此处置,想必吕芳会奏报皇上,无论结果如何,谅严嵩也不好就此向营团军发难!
高拱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海瑞摇头叹息道:“当街辱骂内阁辅臣,殴打朝廷命官,也只你海瑞有这个胆量!”
海瑞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拱,说:“学生也知行事孟浪,不过心忧社稷,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这样的豪气与自己当年在翰林院之时是何其之象,令高拱也为之动容,但经过这么几年的磨砺,他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因此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当此国事蜩螗之秋,臣民百姓都该戮力同心,共扶社稷,以图再造中兴。你等士子既入国子监,就该检点言行,安心读书储才,以备日后为朝廷所用,切不可率性妄为,干犯律法。你可知道,我《大明律》载有明文,大不敬可是十大不赦之罪之一?
方才吕芳这样说,因他是皇上家奴,刑余之人自然没有君子小人之分,海瑞似乎还勉强能听得进去;此刻高拱也这么说,就让万难接受了。因为高拱不但是两榜进士、首辅门生,而且学兼文武,在此次大战之中声名鹊起,已隐隐成为海瑞这样青年学子的榜样,他却没有想到高拱竟也持这样的论调!一瞬间的那种心痛竟是那样的强烈,他一直挺立在大堂上的身子也不禁开始微微的摇晃了。
海瑞猛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高拱忙摆摆手阻止了他:“不必再说什么了。曹闻道!”
“末将在!”
“既然今日是你带队去往严府,此人就由你来看押。”
“是!”曹闻道走到海瑞面前,竟先抱拳施了个礼:“海相公,请随末将走吧。”
张明远却仍不放心,悄悄地说:“高大人,卑职虽不知道这个海瑞与吕公公有何渊源,但吕公公分明有心搭救他,还请高大人多多关照。”
高拱笑道:“烦请三爷替下官回复吕公公,此事就包在下官身上,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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