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下还在说奉承话的李班头,马德善一边厌恶地闪躲着涌到粥厂门口排队的难民,生怕这些刁民身上遍布污渍的百衲衣碰脏了自己那一袭干净整洁的绸衫;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不错,圣君仁厚爱民,万民感念圣恩,斯情斯景,发乎其心,感天动地,我辈士人又岂能无动于衷?这份万民谢恩表该当尽快写就才是。再者,这既是皇上的仁政德政,又何尝不是我家东翁王抚台的一片爱民之心?这样的一份谢恩表递上去,皇上岂能不龙颜大悦?没准王抚台还能因此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他如今已是官居三品的封疆大吏,再进一步便能位列九卿,入阁拜相也未必不可。说起来,王抚台待我一向不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岂能不为之尽心谋划?若真能那样,水涨船高,我以此功也可向他讨个官做做,即便一时不能开府建衙出牧一方,也要捞个粮道或是税关的肥缺,这些年没有官做的苦日子穷日子,真是受够了!相交几年,王抚台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自己这番辛苦定不会白费……
想到这里,马德善的心情越发地好了起来,即便是一个蓬头垢面,着急着要挤进队列之中的小乞丐碰到了他,他也没有象往日那样大发雷霆,反而和颜悦色地对那个已吓得面色惨白的小乞丐说:“莫慌莫慌,皇上仁厚爱民,已发了皇粮赈济,管保人人都有得吃。”
旁边一个老妇人或许是那个小乞丐的奶奶,本来也已吓得惊慌失措,见这位大老爷并不恼怒,这才放下心来,扯着小乞丐的胳膊说:“还不快给大老爷磕头!大老爷替皇上万岁爷给我们发赈,管保我们都能吃饱肚子。”
队伍中一个难民笑呵呵地说:“是啊!我大明朝有的是粮食,皇上说了,前些日子要打仗,粮食都要留给军爷们吃,如今不打仗了,就能敞开来发赈。我的老天爷,一石米卖到二十两银子还没得卖,我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另一个难民气愤地说:“那都是那帮黑心的粮商囤着要赚昧心钱呢!如今皇上敞开来发赈,二十两银子一石的米,哼,鬼才会去买他!”接着,换上了一副讨好的表情,对马德善说:“大老爷,小民说的可对?”
不知道为什么,十冬腊月里,马德善的头上却冒出了汗,脸色也有些发白了:“对对对,仁君爱民,百姓也能不受那些奸商的盘剥之苦……”说着,加快了脚步,穿过等待施粥的难民队伍,钻进了路口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子里:“去洪老爷府上。快些个!”
长年受雇于马家的轿夫自然不会不知道,东家所说的“洪老爷”便是京城大粮商、“裕丰号”粮行的东家洪七爷,忙应一声诺,抬起轿子,三步并做两步,向坐落在盐市口的洪府奔去。
到了洪府,马德善也顾不上命人通报,直接就闯了进去。洪府客厅里已坐了五、六个人,正在商议着什么,正中就坐的那个大腹便便的人便是洪七爷。
洪七爷虽说在京城也是数得着的豪富,但在重农抑商的明朝,论及社会地位,却远远比不上马德善的举人之身,更不敢怠慢他这个顺天府衙的师爷,见他进来,忙起身拱手作揖:“马老爷,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马德善也不还礼,急切地说道:“洪老板,昨晚我一出府衙就到了你家,将那天大的消息说给了你,让你赶紧开市售粮。方才我从你家几间店铺门前经过,见还是关着门,这是为何?”
“快请坐,来人,给马老爷上茶!”洪老板满脸堆着笑,说:“马老爷,这么大的事体,总要容我想上一想吧。你看,我把几位东家都请了过来,就是要商议此事的。”
“还要商议?”马德善着急地跺跺脚,说:“你拖得起,银子可拖不起!官府一敞开发赈,粮价必然大跌,贵宝号囤积的粮食再不出手,只怕血本无归。你们各位老板家大业大,即便赔了也无甚打紧,可你莫要忘了,我可是将身家性命都压在了贵宝号的!”
原来,为了结交官府中人,省得衙门里的差役三天两头来店铺里找麻烦,洪七爷认了马德善一千两银子的干股,每年给他分红利。此次大战,马德善看中粮食生意有赚头,就狠狠心将多年积蓄的两千两银子投到了“裕丰号”粮行,因此才如此紧张地关注着粮市的行情。
洪七爷心中冷笑一声:就你那区区两千两银子,就也敢称“身家性命”?但马德善有举人身份,又在官府中当差,他们这些商贾可得罪不起,便赔着笑脸说:“马老爷说的是。你拿银子入股,一是看得起鄙号,二来也是信任我,洪某非是不识抬举之人,自然要尽心给你办事。我们来商议此事,也是要慎重,为各位东家的银子着想啊!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
马德善人虽坐了下来,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瞪着眼睛盯着洪七爷,说:“洪老板,你莫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吧?我担着风险把衙门里机密要事告诉了你,你若是不信,自家派人去各处粥厂看看,几千石粮直接运到了粥厂,一袋袋的米往锅里倒,朝廷手中没有吃不完的粮食,皇上能这么大方?”
这个时候,一个愁眉苦脸的股东也说话了:“马老爷说的不错,今儿早起,我去日月兴茶楼吃茶,听到有人说了,京城被鞑子围困之后,运河里的漕船都停在了山东地界,如今鞑子退了兵,就要运往京城来了。”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江南的粮米和银子早就该解送京师了。只是通州那边的粮仓都被鞑子捣毁,不好存放。不过,皇上已命户部、工部调集工匠,加紧抢修仓场,就为了装粮食。”
“哪里是不好存放的问题!我可听人说是因冬季水浅,千石以上的大漕船且不好行抵通州,朝廷已命换用浅帮小船装运呢。”
“是这样的。我还听人说,皇上有意要循战前之例,以人力运粮进京,几百万石的粮食,户部却拿不出那么多的脚力钱!”有人愤愤不平地说:“自通州至京城不过百里,除了给一成粮食归个人,一石粮还要给半两银子,哪朝哪代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害得我们当日多花了数倍的脚力钱才能雇到脚夫,算下来,本钱竟达到了一两半到二两一石,我做了这几十年的买卖,竟还从未见过有这等高价!”
“话也不能这么说,前些日子一石米卖到了八两银子,也是从未有过之事啊!”有人说:“照我说,只两、三个月时间就是两翻的利,李老板也莫要太过贪心才是。”
那个李老板不服气地说:“八两银子怎么啦?做买卖的,谁还嫌卖价高么?银子又不咬手!老辈子都传说,正统年间也是鞑子围了京师,一石米不就卖到了二十两银子吗?谁又不是傻子,能现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
有人不解地问道:“如今鞑子退了兵,各军正在休整,为何不让他们去运粮食?”
有人立即接口说:“老兄!当日各省勤王之师抵达京师,户部想让他们分批去往通州军粮库领取自家半年粮秣,惹得各军士卒多有怨言。如今刚打了胜仗,那些军爷更是骄横,哪里肯去干这等苦役!照我说,还不如让那些臭要饭的去,省得白吃朝廷的粮食!”
“对对对,”有人恍然大悟:“听马老爷说,昨日顺天府接内阁转上谕,诏命自次日起,将赈济难民的口粮自每人每日四两升至八两,定下了‘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律法不说,还派出御林军兵士监督。我就纳闷了,皇上怎会把粮食白白地往那些臭要饭的嘴里填,如今听你们一说,我倒明白了。”
说自己明白了其中缘由,却又卖关子闭口不往下说,有人就不高兴了:“我们这些人可不比你钱老板精明,明白什么了也说出来大家伙儿都长长见识啊!”
那个钱老板自得地一笑:“连这都看不出来么?朝廷打的是以工代赈的主意!先让那些臭要饭的吃几天饱饭,有了力气了才好给朝廷干活啊!”
有人点点头,附和他说道:“说的才是。反正要发赈给那些臭要饭的,那可是个无底洞,还不如让他们为朝廷干活,当苦力赚点钱粮,日后也有回乡的盘缠。”
有人摇头晃脑地说:“怕不单是要运粮,自大同至京师各处城池关隘都被鞑子损毁,也需人去修。让那些臭要饭的去修,也是以工代赈。如此便能两难自解了。”
“高啊!”有人大声赞叹道:“你王老板的识见,只怕比那些阁老、尚书都胜过一筹呢!”
那位被称为“王老板”的人乐得满脸开花,嘴上却还在客气着说:“见笑,见笑……”
马德善终于忍不住了,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墩在桌上。茶碗发出清脆的响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只见他满脸怒容,咬牙切齿地说:“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这样妄议国政,就不怕落下个‘商人干政’之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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