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北京过于靠近北方边境,时刻受到蒙古诸部的威胁,自从明成祖朱棣迁都于此,绝大多数时候,京城一直驻扎着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兵马,拱卫京畿,策应边镇,为此修建了大量的兵营,营团军所驻扎的京师北大营便是其中之一,营中最大的军校场足以容纳数万兵马同时操练,往来驰骋。皇上检阅六军及军事操演就安排在这里。
为了迎接皇上的检阅,五万营团军子时便起身集合,整理军容,将铠甲兵器擦拭得锃亮,从拂晓时分起,就源源不断地开进军校场,在各营、队、哨官的带领下,在事先划定的区域站定了,早饭也只是每人发了几个馒头,就着葫芦里的冷水三口两口地塞下。
没有人对此发出任何的抱怨--亲眼见到顶礼膜拜的万民君父,是终生难得的一大殊荣,尤其是那些新近招募从征的士卒,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不顾队官哨长粗鲁的叱骂,拉着那些参加过北京保卫战,因而也得以目睹天颜的老兵一遍又一遍地问:“皇上的武弁服真的镶满了宝石吗?”那些平日里在他们这些新兵蛋子面前牛皮烘烘的老兵很是得意,也就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回答同样的问题,哪怕他们当日只是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也总是用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给予肯定的回答,然后,与新兵一起,紧紧地盯着那还是空无一人的阅武厅,眼中隐约闪烁的泪花在清晨第一抹朝霞的映照下,显得是那么的晶莹闪亮……
由于是京军大营,高高矗立在校场中的那座宽敞宏大的阅武厅,本来就是按天子阅兵的规制,面南背北而建。不过,自从建成之日起,那上面似乎只站过明成祖永乐皇帝和明武宗正德皇帝,其他更多的时候,是代天子检阅六军的亲王勋臣。今日,它又要迎来真正的主人了,因此,早就被粉饰一新,当中摆上了一张铺着虎皮的盘龙交椅,地上还铺着崭新的、厚厚的毛毡。厅前的空地上,高高飘扬着按天子仪仗树起的九面龙旗。
阅武厅外的左侧,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将台,一根直指云天的巨型旗杆顶上,迎着晨风猎猎地飘舞着一面“帅”字大旗。阅武厅和将台的周围,站着一排排军校,一个个顶盔贯甲,严阵以待。这些人是营团军中队官以上的军官,负责保卫前来阅兵的皇上的安全。不过,按朝廷规制,他们也不能接近阅武厅三丈之内,任何企图靠近之人都将被随行护驾的锦衣卫和御林军格杀勿论。
当初升的朝阳给如云的旌旗和如林的刀枪抹上一层金黄的颜色的时候,标志着天家威严的金瓜斧钺、明黄罗伞组成的仪仗终于出现在了校场门口,队伍骚动了起来,每个人都伸长脖子,尽力张望着,引来了营、队、哨官们刻意压低嗓子的呵斥:“跪下,都跪下!谁敢抬头亵渎圣颜,军法从事!”
所有士卒都遗憾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刀枪,跪俯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偌大的校场鸦雀无声,密密麻麻地跪满了军容严整的将士,这样的场景与朱厚熜想象中热闹喧腾、群情激昂的阅兵式相差太远,兴之所动,转头对紧随在身后的吕芳说:“牵马!”
天子检阅六军,只需移驾就坐阅武厅,接受全军将士的叩拜,观看各军依次通过即可,顶多也只是乘着抬舆,缓步绕场一周以振奋军心、激励士气,不需要骑马巡视。这样标新立异的做派也不符合朝廷礼仪规制,但在外臣面前,吕芳从来都不会对皇上的命令发出任何质疑,悄声吩咐一声,镇抚司副使、大太保杨尚贤立刻将跟在皇驾仪仗之后的御马牵了过来,抓住丝缰,跪在了地上,尽力挺起了脊背。
朱厚熜没有踩他的脊背当上马石,而是用手抓住鞍辔,脚一蹬地,就跨上了马背。
大内驷马监的那帮奴才早就将万里挑一的御马训练得服服帖帖,比一头毛驴还温顺,对于他这个实际年龄才二十多岁的人来说,只要不沉湎酒色被掏空了身子,再稍加练习,就能轻松地做到这一点,但满朝文武的心中同时发出一声赞叹:御驾亲征之后,皇上的骑术竟更加精进了,浑然不象是一个已年过不惑、养尊处优的天子!圣体康健如此,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啊!
端坐在马背之上,朱厚熜转头对高拱等人说:“肃卿、志辅、元敬,陪朕检阅我大明军队。”
朝廷公侯卿相俱在场,皇上惟独点了他们三人的名字,这自然是天大的荣耀恩遇,但也等若是将他们置于了众矢之的,容易招惹那些一、二品大员的嫉妒,换做别人或许应该跪地辞谢,但高拱等人都不敢给兴头上的皇上泼冷水,加之又都是心气正盛的年纪,也就顾不得许多,应一声诺,一齐跨上了马。
锦衣卫十三太保也跟着跳上了马,簇拥在皇上的周围,倒把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挡在了外面。朱厚熜笑道:“这是他们的地盘,你们这么做,岂不是喧宾夺主吗?一边老实呆着去。”
关乎主子安全,杨尚贤亢声:“回主子,奴才职责载诸祖宗家法,请主子恕奴才万死不敢奉诏!”
“祖宗家法”是朱厚熜最不愿意听到的四个字,当即就把脸沉了下来:“抢镜头还有理了你!”
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朱厚熜想起了当日御驾亲征之时,杨尚贤为了劝自己移驾回宫,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与俞大猷联合起来搞了一场滑稽的比武之事,又展颜笑道:“你不是曾说过俞大猷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会什么‘隔山打牛’神功,一拳就把你打得重伤倒地,还要调养将息三个月才能恢复吗?算起来还没有三个月,你怎么就恢复好了?”
杨尚贤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脸色微微一红,却仍在大言不惭地说:“回主子,此一时彼一时也!奴才虽学艺不精,但若是有人要不利于主子,奴才怎么也要拼死一战。”
“啧啧啧,你什么时候竟也学会了这样跟朕说话?你当朕喜欢听这些吗?”话虽如此,朱厚熜也不好过于戏谑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便说:“就给你们一个狐假虎威的机会,跟在朕的后面风光风光。不过,高拱他们毕竟是主角,你们可不能太过分了。”
大庭广众之下,忤逆圣意已是大逆不道之罪,主子又做出了让步,杨尚贤也不好再坚持,就带着其他太保将马带在了一侧,让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策马来到了朱厚熜的身旁。不过,六个太保分成三组,一左一右紧紧地跟在高拱他们的身后,只落后半个马身的距离,手紧握着兵刃,三人若稍有异动,就要被这些大内高手立毙当场。
跃马走到了军将方阵的前方,朱厚熜高声喊道:“大明好儿郎,大家好!”
营团军的全体士卒身躯都是一震,有个机灵一点的队官大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顿时,全场响起了将士们潮水般的呐喊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的人仍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同时,有大颗大颗的泪水自将士们那虎目之中汹涌而出,砸在了脚下那已经被无数的马蹄和战靴踩踏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
声浪渐渐平息之后,朱厚熜高声喊道:“大家免礼平身!”
这次不需要人带头说话,所有的人同时应道:“谢万岁隆恩!”
但是,却没有人起身。
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吓得脸色剧变,忙高声喊道:“圣上有旨,免礼平身!还不快快谢恩,徒手起立!”
营团军全体将士又齐声喊道:“谢万岁隆恩!”放下手中的兵刃,站了起来。
高拱三人滚鞍下马,跪在了地上,齐声说:“臣等治军不严,请皇上治罪。”
朱厚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却笑着说:“这样令行禁止,古之大将也不过如此,怎么还是治军不严?朕非昏聩之主,自然知道‘军中只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的道理,你等又何必如此紧张,快起来吧!”
见高拱他们三人站了起来,却还是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朱厚熜又温言抚慰道:“肃卿、志辅、元敬,短短年许时日,你三人竟将一支草草成军的营团军带成了周亚夫的细柳营,更率军奋勇杀敌,保家卫国,朕深感欣慰之至!说起来,满朝文武大臣,只有你们与朕最贴心,朕也不瞒你们。如今江南一干藩王宗室、勋贵大臣辜恩逆行,倡乱谋叛,国朝也如前汉一般遭遇了七国之乱。当此社稷飘摇、国变横生之际,朕最需要的,正是你们这样的周亚夫,正是营团军这样的细柳营啊!”
三人十分感动,一齐躬身抱拳施礼,哽咽着说:“皇上待之以肱股腹心,知遇之恩,臣等九死难酬。臣等永生铭记浩荡圣恩,纵有千难万险,也当苦节坚行,誓灭逆贼!”
如当日在德胜门前一样,在营团军全军将士的注目下,朱厚熜骑马从左到右巡视了一圈,让每一个士兵都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之后,又回到了队伍的中间,说:“动若疾火,不动如山,营团军不愧是我大明劲旅!如今江南半壁残破,家国社稷危倾,正需你等披坚持锐,杀贼报国的大好时机……”
在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的带领下,营团军全军将士发出了怒涛般的吼声:“戮力同心,杀贼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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