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江南冬季也会下雪,却没有如嘉靖二十三年这般,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扑面而来,一连下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雪停了,久违的太阳也出来了,风却没有停,天气还是异常的寒冷。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时分,两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骑着毛驴,自官道一路顶风踏雪而来,正是年初带领全国举子大闹科场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二人。
他们两人当日辞别京师,与江西举子何心隐结伴而行,要遵着圣命游历四方,考察各地风土人情、民生经济。行途之中骤然听闻鞑靼兴师犯边、大同守将仇鸾献关投降并引寇入京的消息,当即便折身要返回京师,共赴国难。可是,未等他们走到河北地界,却又听说鞑靼已将京师围的水泄不通,三人只好跟着北边诸省难民一起南行。经过这大半年的折腾,他们都没了往日的心气劲儿,就各自回了家乡。还未等张居正和初幼嘉从经年客旅的疲惫中缓过劲来,江南藩王宗室、勋贵大臣们就借口新政“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打出了“清君侧,正朝纲”的旗号起兵靖难,在南直隶、浙江两省闹了起来,毗邻的湖广、江西诸省也闻风而动,过不多时就席卷全省各州县。两人的家乡荆州是湖广重镇,四方通衢之地,自然也不能幸免,府台大人知会全城缙绅到衙门聚齐,于密室之中传看了留都南京发来的塘报和省里传下的十万火急的公文,宣布响应留都的号召,共谋靖难大计。
一系列的变故接踵而至,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震惊莫名,正在彷徨迷惘之中,接到了何心隐自南京寄来的书信,说南都初定,百废待兴,新明朝廷(尽管南京目前并未公然建立政权,但为了与北京的朝廷以示区别,江南附逆各省将之称为新明)急需增补大量官吏,监国的益王朱厚烨下令旨命各省举子贡生进京候选,让他们不妨到南京走上一趟,看能否谋个一官半职。还在信中暗示,他们两人素有才名,又曾在年初大闹科场,为天下官绅士子请命,名震天下,监国对他二人仰慕已久,此行想必不会失望而归。
何心隐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暗示,其理由不言而喻--他本人已蒙监国朱厚烨召见,就任南都新明朝廷翰林院正六品编修之职,加之益王朱厚烨就藩之地在江西,与他更多了一层同乡关系,颇受信任也在情理之中。
张居正和初幼嘉此前都未曾到过南京,因此,自朝阳门进城之后,两人便下了毛驴,一边缓缓走着,一边怀着好奇的心情,打量着街道上的情景。令两人始料不及的是,眼前的南京,竟与他们想象中的留都大不相同,根本没有那种气象万千的崇高与**,反而象是走在了一片废墟之中,街道的两旁是接连不断的败壁残垣,还有满地的破砖碎瓦,偶尔一见的梁柱门窗上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在断墙残壁之间,横七竖八地搭起了一些低矮肮脏的窝棚,还开出了几块菜地,皑皑的积雪覆盖着,也看不出来种的是什么。
自然,这里也住了不少居民,不过很难见到衣着哪怕稍微光鲜一点的人。不论是挑担的、提篮的、徒手的,还是蹲在背风的残壁后面或是能照到太阳的墙根脚下捉虱子聊天的,全都穿得破破烂烂,肮脏不堪,而且大多数神情麻木,如行尸走肉一般。即便偶然响起一两声稍微大一点的说话声,声音之中也有挥之不去的凄凉,甚至绝望的意味。唯一能让人感到还有些鲜活生气的,是一大群衣不蔽体的孩童,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只有三四岁,成群结队地在瓦砾堆里撒欢,更不顾寒冷,抓起瓦砾上的厚厚积雪在打着雪仗,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嬉笑声……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面面相觑:这竟是太祖高皇帝定鼎的南京!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还未等他们发出什么感慨之辞,那群正在打雪仗的孩童却都停了手,一下子聚拢了上来。
等这些原本飞跑着喧闹着的孩童走到近前,两人才看清楚,这些孩童几乎都是一个模样:乱草一样的头发,消瘦的脸颊布满污渍,方才还在嬉笑的表情也不见了,只将呆滞的眼神投向他们,一个个伸出了黝黑纤细的小手。那一双双冻皴了的、甚至还绽裂着血口子的手,幽灵似的在他们的眼前攒动着……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又站住了,不约而同地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把制钱,朝着那帮孩童扔了过去。
聚拢在跟前的孩童发出一阵欢呼,蹲在地上,飞快地捡着散落一地的铜钱。
那些孩童竟也颇知礼数,捡完地上的铜钱之后,一齐跪在泥泞的雪地里,向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叩头下去,嘴里不住地说着“善人大老爷长命百岁、公侯万代”之类的感激的话。
在那一刻,两人心头都洋溢起一种做了善事之后的满足和快乐。这种感觉如同喝下了一杯醇醇的美酒一般,使得两位年轻的儒生脑袋变得有点晕晕乎乎,忙和气地点着头,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起来,在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脚步都有点轻飘飘的了。
可惜,这种满足和快乐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他们脸上刚刚泛起的微笑凝固了--只见蹲在墙根下聊天的那些壮年男子都起来了,窝棚之中也走出了许多妇人,朝着他们围拢了过来。
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这冰雪寒天里,身上乱七八糟地裹着各式各样、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有人身上甚至披着麻袋片,用一根草绳胡乱扎在腰间,但是,他们的眼睛里都发出了饿狼一样的光芒,来势汹汹地将两人包围了起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又是一阵惊恐,实在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南都竟有强梁不法之徒公然聚众当街行抢!
想到这里是南都,是号称要再造社稷的新明朝廷驻跸之处,两人又觉得安心了,也平添了一份勇气,同时发出厉声喝问:“混帐东西,你们想干什么?啊,到底想干什么?”
那群人被他们一喝,犹豫着站住了。但只是短短的一息,这些人又围了上来,伸出与那群孩童一样干枯皴裂的手:“两位相公可怜见,小人一家五口已经两天没有东西下肚了……”
“求大爷行行好,施舍小人一点吃的……”
“大爷大慈大悲,大吉大利……”
原来这些人与那些孩童一样,在向他们乞讨!
在他们大声的乞讨声中,一股股污浊难闻的臭气从他们的嘴里,从他们那破烂的衣衫中散发出来,令人闻之欲呕。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子,赶紧往前走,但四周都是这样的人,怎能走得过去!
张居正瞪圆了眼睛,愤怒地质问道:“堂堂留都,太祖陵寝之地,有官有法!莫非你们敢当街行抢不成。”
在他厉声呵斥之下,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开始退缩了。有的人躲到了人群的后面,有的人惭愧地低下了头,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拼命地叩头,一边七嘴八舌地苦苦哀求着:
“请两位相公息怒,小人不敢冒犯相公。小人都是安分良民……”
“非是小人们要来骚扰两位大爷,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望相公垂怜开恩,施舍一点吧,小人给两位大爷磕头了……”
吵杂声中,一个干瘦的妇人的哭声尤其尖利:“相公老爷,您不怜惜我们这些作孽的大人,就可怜可怜这没爹的孩子吧!”她高高举起了怀中哇哇大哭的一个婴儿:“一家七口就剩下了我们苦命的娘儿俩,可怎么活啊……”
大明疆域广袤,水旱之灾无年不有,张居正原本以为这些人是穷乡蔽壤的下贱乡民,时逢天灾,流落到南都沦为乞丐,见他们都是一口官话,言语还都得体,心里不禁犯了疑,问道:“你们家居何处?为何要靠乞讨为生?”
见他语气缓和下来,众人渐渐平息了喧闹,一个老头战战兢兢地叩头下去:“回相公大老爷的话,小人们世代都是南京本乡本土的安分良民,在城里讨些营生,前些日子闹兵,将大伙的房子都烧了,营生也都做不下去了,这才向过往的老爷们讨口吃的。”
“你们……你们竟是南京人氏?”张居正愤怒地说:“堂堂留都,饿殍载道,官府竟管也不管?”
“官府?”那位老者听他说到官府,脸上竟露出了笑容,却是那样的凄苦和无奈:“要是没有官府,兴许小人们还不至落到这步田地……”
他这话一出,跪在他身边的那些人脸色陡然巨变,惊恐地四下看看,见除了眼前两位外乡儒生之外,再无旁人,才都放下心来,有人忍不住抱怨说:“蔡爹爹,大不了饿死,也没来由让那些差爷抓了去砍头!”
那位被称为“蔡爹爹”的老者却梗着脖子,说:“砍头便砍头,临死还能吃上一碗断头饭当个饱鬼,强过饿死在家里!”
诧异、惊惧,还有无比的愤懑,一齐涌上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心头,两人看着跪满一地的乞丐,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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