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当说客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等人无功而返,新明朝廷仍然不死心,一波接一波地派出朝廷大员轮番前往馆驿,有好言规劝的,有恶语攻讦的,甚至还有公然恐吓的,顾璘整日与那帮闲极无聊的官员打嘴巴官司,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虽费尽了口舌,但有不少官员反倒被他说动,暗中与他一道大骂昏王无道、勋贵不法,并许诺在合适时机要“为家国社稷做杖马之鸣”。
由顾璘领衔、湖广众多官绅士子联名签署的《致南都诸先生公启》被火速送往与顾璘多有来往的书坊刻印,并在南都官绅士子中广为散发。与此同时,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以及顾璘遍布南都的门生依照原定方略,终日奔波于书坊、茶楼等儒生士子经常出没之地,与其交际沟通,说服他们接受“立君以贤”的主张。因纳贡捐官堵塞了许多寒门学子的出仕报国之路;强抢民女又闹得江南鸡犬不宁,许多有良知的士子儒生都接受了他们的主张。即便那些墨守成规,认定“祖宗家法,不容改易”的迂腐书生,也被他们按照顾璘当日与李伟业辩论之时摆出的那些道理,尤其是关于“立君不贤”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观点驳斥得哑口无言。
面对拥“辽”派的强大攻势,新明朝廷也没有束手待毙,针对《致南都诸先生公启》,很快就炮制出一份《留都防乱公揭》,洋洋洒洒数千言,除了宣扬“少不越长,疏不越亲”的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以及如今国难当头,亟需各方和衷共济、戮力同心,不能囿于私人恩怨而破坏靖难大局之外,还罗列了辽王朱宪淫酗暴虐、迷信方术等十大罪状,真可谓是无独有偶,针锋相对。
尽管拥“益”派掌握着南都政权,可以强令各位部院大臣及许多在新明朝廷任职的士林名流在公揭上署名,但因其所揭露的辽王十大罪状大抵都是捕风捉影的“莫须有”,而益王朱厚烨恣意妄行的那些失德乱政却是南都官绅百姓亲眼所见、亲身所受,这份《留都防乱公揭》的威力和功效便可想而知了。
经过众人多方的努力,一股“立君以贤”、弃“益”拥“辽”的声浪正悄然在南都官场士林升腾而起。根据顾璘乐观的估计,再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在南都朝野上下占据舆论的优势地位,到时候便可以策动朝臣廷推公议更立监国一事了。
那段日子,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但觉得日子过得无比的充实,更有一种“天下大事我担当”的自豪感洋溢在他们的胸中,因此,累也不觉得累了。
这天下午时分,两人结束了与国子监诸多监生的晤谈,正要回到馆驿,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初公子、初公子!”
两人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自馆驿旁侧匆匆跑上来,正是王翠翘的贴身丫鬟坠儿。
因有家国大事在身,又遵顾璘之命搬到了馆驿与他同住,时时受到师长拘管,初幼嘉已有半个多月未曾去过旧院与王翠翘欢晤,此刻见到她的丫鬟,不禁涌出一丝惭愧几许柔情,忙问道:“哦,什么事?你娘这些日子可好?”
“回公子的话,我娘她一切都好。只是……”坠儿的眼圈红了:“只是日日想着公子,茶饭不思,更懒得梳妆打扮,只十来天便瘦得脱了形……”
说着,她竟“扑嗵”一声给初幼嘉跪下了:“求公子去看看我娘吧!”
乍一听王翠翘对自己那样情深意重,初幼嘉心中的惭愧之意更盛,但馆驿门口守卫的军卒很多,而且因来访客人实在太多,顾璘便将馆驿当作了自己的府邸,在门口设置了门房,派自己的心腹仆役代为通传禀报。这些军卒和顾璘家的仆役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大概猜到了坠儿的身份,此刻都如同看笑话一样,脸上挂着暧昧的,甚至是嘲讽的笑。初幼嘉皱起了眉头,恼怒地瞪了坠儿一眼,呵斥道:“没教养的东西!这里也能容你说话?还不快快滚起来!”
初幼嘉平日脾气很好,待她们这些下人也很和善,此刻突然发作起来,坠儿也吓得一哆嗦,象是不认识他似的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她并不起身,反而叩下头去,哀求道:“可是,我娘她……她病得很重,已多日不曾下得床来,恳请公子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
守卫馆驿的兵士之中突然冒出阴阳怪气地一声戈阳腔的念白“多情女子负心汉……”,顿时众人齐声哄笑起来。
初幼嘉更是恼羞不已,厉声说:“胡说!方才分明说过你娘一切都好,怎又说她病重?分明是巧言诓骗本相公,再不速速离去,仔细讨打!”
“可是,我娘她真的……”
初幼嘉见她还敢顶嘴,当即怒不可遏,作势就要踢过去,站在一旁的张居正赶紧拉住了他,转头对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坠儿说:“好的,我们都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告诉你娘,初公子这就去。”
坠儿慌忙给两人又叩了个头,起身就跑。
初幼嘉不满地喊了一声:“太岳!”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闭上了嘴,歪过头去生闷气。
张居正与他相交多年,怎么不知道这位公子哥儿的脾气,其实心儿早就飞到了王家河房,只是面子上挂不住而已,也不理他,对应门的仆役拱了拱手,说:“烦请老哥拜上顾公,我等有事要晚些回来。”
“明白,明白。”那个应门的仆役笑着说:“小的多嘴说上一句,如今朝廷有命,过了申时便要宵禁,两位相公若是被袢住了腿,便是歇在外头也使得。”
那个仆役说的没错,近日来,南都虽然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气氛却是越来越紧张,新明朝廷为了加强对官绅百姓的控制,不但在四处城门盘查甚严,更在城里实行了严格的宵禁,一过申时就不许随意走动,违者就先抓起来再说;遇到稍有抗拒者,甚至毫不留情地就地正法,两人若是错过了时辰赶不回馆驿,也只能歇在外头。但是,他说话怪腔怪调,却显然并非只是关心两人安全,因而引起了那些守卫军卒的哄堂大笑。
初幼嘉更觉得颜面无光,正要出声斥骂,张居正忙说:“此刻还不到未时,我等切莫再耽搁了,快去快回便是。”说着,拉着他就走。
走在路上,初幼嘉一边匆匆而行,一边还是不迭声地抱怨着张居正:“太岳,这时日我等怎能去那种地方?若是被顾公知晓,责问起来,你让我如何回话?”
张居正打趣他说:“你怕顾公责骂,就不怕唐突了佳人,吃粉拳痛殴?你且放心,愚弟既然敢帮你做主答应去旧院,顾公问起,我自有话回他。”
初幼嘉显然还是不敢放心,忙追问道:“你怎么回话?”
张居正故弄玄虚道:“愚弟只需说上两句话,管保顾公转怒为喜。”
“休要吹牛卖嘴,快快从实招来。如若不然,愚兄定不与你甘休!”
张居正一本正经地说:“一曰‘多情才是大英雄,怜子未必不丈夫!’;一曰‘修身齐家而后方能治国平天下。’顾公闻之,焉能再加申斥切责?!”
初幼嘉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摇头苦笑道:“好你个张太岳,取笑愚兄也就罢了,竟连顾公也敢戏谑!你莫非不晓得,顾公为人持礼甚端,方正无匹,平生最厌恶那种征逐欢场、流连秦楼之人,斥之曰‘衣冠浪徒’。你若还敢如此振振有辞地辩驳,岂不被你气杀!”
张居正大笑起来:“幸好你我未曾正式列入顾公门墙,他也不好打我们的手板子!”笑过之后,他感慨地说:“你我如今干的可是掉脑袋的买卖,吉凶未卜,前途难测。翠娘还能一心想着你,其心也切,其情也殷,只怕非是寻常烟花女子所敢为的……”
初幼嘉知道,张居正虽然与柳婉娘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缘分,但他的心里一直对贱籍乐户存在着很深的偏见,此刻听他这么赞赏王翠翘,十分高兴,忙说:“太岳兄见笑了,见笑了。依愚兄之见,你那位婉娘才堪称风尘中的奇女子,只因她姐姐媚娘与柱乾兄交情匪浅,不好再来找你而已……”说着,他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来:“说起柱乾兄,愚兄真觉得实在有愧于心……”
“子美兄何出此言!”张居正正色说道:“你我为家国社稷做万世之谋,上仰无愧于天,下俯无愧于地,怎会有愧于他?!”
“话虽如此,愚兄真不晓得如何与他见面……”初幼嘉长叹了一声,说:“早知道有今日之事,当初真不应该到南都来走这一遭!”
张居正也沉默了下来,跟着叹了口气:“唉!生逢乱世,各为其主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能指望着快些了了此局……”接着,他强装笑颜说:“子美兄也不必太多顾虑,柱乾兄也是胸怀社稷之伟才,当能体谅你我公而忘私之心。异日相逢,定能一笑泯恩仇!”
“但愿如此吧!”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了旧院王家河房,鸨母早已得了消息,给两人行礼之后便请他们径直入内。
佳人近在咫尺,却不知是否真的已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初幼嘉不禁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迟疑,在张居正的催促下,才迈步进了院门。
刚进院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大吃一惊,只见庭院之中的石桌旁,两位盛装丽人正摆开棋坪对弈,旁边还有一位妙龄女子观战,她们正是据称已卧病在床多日的王翠翘,以及柳媚娘、柳婉娘姐妹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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