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照例也是房倒屋塌、人烟稀少的村子,何心隐正要吩咐随行护卫的军校进去号几间房子住宿,忽然听到前面路旁的树林子里传来一阵呐喊声,大家都吃了一惊,忙抬头望去,正见到一队人马从树林中奔了出来,看腾起的阵阵烟尘,显然队伍之中还有不少骑兵。
奉命带队保护“钦差何大人”安全带队的那位裨将慌乱地叫了一声:“糟糕,官军杀过来了,快跑!”说着,拨转马头率先逃跑了。
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还在惊诧之中,那几十名随行护卫已经跟着带队军官一起转身狂奔而逃,转眼就不见了影踪。
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等回过神来也要逃跑之时,那大队的人马已经奔到了他们的跟前,原来奔在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被绳子反绑着串在一起;后面还有十来个手持刀枪的骑兵,穿的尽管是明军的号衣,却在胸口缀着一块碗口大的“靖”字,显然是靖难军。他们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用鞭子驱赶着百姓向前奔跑。
或许是因为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也或许是因为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刚刚跑到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驻马站立的地方,有人支持不住,猛地扑倒在了地上,那一大串人被相互牵扯着跌倒了一大片。那些骑兵见了,顿时发起怒来,用最粗野下流的话高声叫骂着,扬起手中的鞭子刷刷地朝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劈头盖脸抽了过去,**声和哭喊声响成了一片。
既不是朝廷兵马也不是强盗,何心隐已经镇静了下来,看到正发生在自己眼前的虐民行径,顿时怒不可遏,刚要开口阻止这样的暴行,就听到身旁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几乎在同时大喊一声:“住手!”两匹马已经冲了过去。
何心隐知道,郁积在自己的这两位朋友心中的愤懑,终于要彻底爆发了。
一名骑兵气势汹汹地举起鞭子,正要向一名在地上挣扎的妇女抽打,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两位怒目圆睁的仆役,倒吃了一惊,手中的鞭子也停在半空。
“你!你不能这样打人!”初幼嘉指着那名军官说:“你是人,她也是人,你为何要这么打她?佛曰‘众生平等’,又曰‘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杀、盗、淫即为十大恶行中身三恶罪。你这么行凶,已是犯了身三恶罪之首,就不怕日后身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那名骑兵被他这样不顾一切的样子吓住了,眨巴了一下眼睛,疑惑地看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发现不过是两个粗衣短打的下人,却搞不清楚这个人为何一冲上来就唧唧呱呱说了一大堆佛法,又看到他的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位圆领皂袍、头戴乌纱的官员,倒生出了畏惧之心,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象是在向他们求援。
其他兵士也都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且显然觉得他们的这位同伴被一个仆役呵斥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不但不过来帮他解围,反而站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着,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模样。
张居正也冲了上来,申斥道:“你们身为社稷干城,受国之恩,食民之饷,该当对敌如仇雠,对民如父兄才是。这些百姓已受尽战乱流离之苦,憔悴不堪,纵然有罪,你们将他们绑缚押解到官府也就罢了,为何又将他们如此戏弄,滥施鞭挞?古人云,人皆有恻隐之心,莫非你们竟没有?再者,擅加非刑于百姓,就不怕干犯国朝律法吗?”
尽管这位仆役打扮的人说话也是酸气十足,但比之先前那位张口就是什么佛言偈语,显然是容易理解得多了,那些兵士都听懂了,哄笑声越发大了起来,间或还夹杂着两声花哨的呼哨声,既象是在给他们喝彩,更象是在嘲笑那个被两个下人呵斥的同伴。
那名骑兵被同伴的嘲笑激得恼羞成怒,也就顾不得有官员在场,大吼一声:“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不懂什么恻隐之心,更不懂什么国朝律法,却要你这直贼娘多嘴!快滚开,要不老子的鞭子可不认人!”
张居正早就已经被气得头昏脑涨,根本忘记了自己一身仆役的打扮,自进学以来,他还从未受过任何人的当众羞辱,更不用说是一个下贱的、粗鲁的军汉,当即大叫道:“大胆贼配军,竟敢出言无状,侮辱本相公!”说着,不顾一切地策马冲向了那名骑兵。
“老子打的就是你这狗仗人势的篾片相公!”那名骑兵吼叫了一声,猛地扬起鞭子,朝着他头上抽了过来。
一直站在后面冷眼旁观的何心隐大吃一惊,高声叫道:“不得放肆!”和一旁气得浑身发抖的初幼嘉一拥而上,要去救援。
但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鞭子带着风声抽下来,眼看就要落在张居正的头上。张居正急忙往旁边一闪,总算是躲过了当头一击,但鞭梢还是抽在了他的脸上。顿时,一道鲜红的鞭痕出现在了他那张白净的脸上。他一把捂着了火辣辣的伤处,怔怔地看着那名骑兵,似乎不相信自己真的被一个下贱的、粗鲁的军汉当众殴打了。
那名骑兵仍不肯罢休,又一次举起了鞭子。何心隐和初幼嘉两人已经策马上前,齐声呵斥着,护住了张居正。
另外那些兵士也不再嬉笑,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拔出刀剑,各自从不同方向围拢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声不响地盯着这多管闲事的一官二仆三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当儿,那群被绑缚押解的百姓已停止了哭喊,互相搀扶着陆陆续续爬了起来。他们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个个的脸上露出了茫然而又不安的表情。象一群受惊的羔羊一样,紧紧地偎靠在一起,不少妇孺在簌簌地发着抖。
何心隐原本以为,自己是朝廷命官,更有着钦差巡按的身份,只要一发话,那些兵士一定会乖乖地听命。可是,看到眼前这样凶险的情势,也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初幼嘉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脸色也有些发白。
只有张居正,仍在用一种愤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名骑兵,牙齿咬得“咯锃咯锃”作响。
那名骑兵被他那样怨毒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又大吼了一声:“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张居正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当真是没有王法了!”
听到张居正说到“王法”,何心隐顿时平添了莫大的勇气,大喝一声:“本官在此,休得放肆!”
那些兵士循声看去,只见他铁青着脸说:“带队将佐是谁,速速上前回话!”
那些兵士听他这么一说,似乎颇感意外,一齐向何心隐投去怀疑的目光,随后又低声商量起来,只有刚才打了张居正的那名骑兵还在嚷嚷着:“什么鸟大人,我瞧着不象!”
一个低级军官模样的兵士审视似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等奉命捉拿叛逆乱民,贵驾最好不要多事的好。”
“叛逆乱民?”何心隐一愣,随即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那群簌簌发抖的百姓,可是,任凭他怎么看,也把眼前这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百姓与想象中的暴民匪类联系不到一起。
那些百姓也都知道,谋逆是诛灭九族的罪,一听被冠以这样的罪名,惊恐地回过神来,有人哀叫着说:“冤枉啊!冤枉啊!我们都是良民百姓呀!”
众人一起哭叫起来:“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我们真的是良民百姓,就是这徐州城的良民百姓……”
那些兵士听到他们哭闹,恶狠狠地呵斥道:“闭上你们的鸟嘴!什么良民?再敢呱噪,一个个全杀了!”一边骂,一边抡起皮鞭,劈头盖脸地乱打一气。
性命攸关,那些百姓尽管被打得嗷嗷乱叫,却始终不肯停止申辩,反而哭叫得更加大声了。
何心隐喝道:“住手!他们既说了是良民百姓,你等为何还要强认他们为叛逆乱民?也不报送官府审问,这般肆意殴打,成何体统!”
那个小头目斜着眼睛瞥着他,问道:“请问大人是哪个衙门的?”
何心隐大怒,大声吼道:“不要问我是谁,先回我的话。”
见那些兵士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更加生气,冷笑着说:“你等可知道,我《大明律》载有明文,不敬上宪者受杖三十,流三千里?便是未曾学过《大明律》,军规总该晓得,见长官不拜,甚或违抗长官之命者又该当何罪?”
见他态度如此强横,显然是有持无恐,那个小头目也摸不清他的底细,心里有点害怕,在马上一抱拳,说:“小军刘旺,不知大人在此,冒犯车驾,请大人恕罪。”
其他几个兵士见他如此,也跟着在马上抱拳欠身,却都不下马拜见。更过分的是,说完之后,那个自称“刘旺”的小头目竟兜转马头,对同伴招呼一声:“还愣着作甚,走啊!”
“且慢!”张居正气冲冲地挤上来,指着那群百姓,质问他说:“你等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叛逆乱民,我且问你,他们究竟犯的是什么罪?你等竟如此折辱他们?”
刘旺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直到手下兵士将那群百姓重新驱赶着上路之后,才嘲弄似地说:“你想知道么?告诉你也无妨!他们犯的是——王法!”说完之后,双腿一夹,催马奔到那群百姓队列的旁边,“啪”地一鞭子,将走在队伍末尾的一个老者抽了一个趔趄,随即与手下兵士一起狂笑起来。
张居正气得浑身颤抖,一抖缰绳,就要冲上去,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喊:“休得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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