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尽欢而散,已到了酉时初刻。为了把礼贤下士的戏做足了,更为了使他们消除隔阂,在日后平倭时能密切配合,朱厚熜命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将汪直送回他下榻的徽州会馆,并吩咐高拱即刻到夏言府上走一趟,一是将今日议定的各项军国政务通报给夏言;二来前不久,朝廷接到了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唐枢上呈的一份《请开海禁以靖海平倭疏》,朱厚熜派人缮录一份送到夏言府上,有何意见让他尽快明白回奏。
高拱这才知道,恩师虽说奉旨停职休养,但朝中大事皇上还是时时垂询他的意见。看来,恩师蒙恩起复重掌朝政已是指日可待了!遂辞谢了皇上,立即扬鞭催马,向着夏言府邸赶去。
走到夏府的巷口,高拱便下了马,命令亲兵就在这里等候,自己一个人走着过去,叩响了府门。
夏府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门房的头探了出来,见敲门的人是高拱,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哦,是高大人啊!好久不见了。”
门房的言语之中流露出久违的惊喜,却让高拱不禁感到一丝愧疚:自从年初奉旨来府上看望了恩师夏言之后,已经四个多月了,自己竟一次也未来过这里,虽说军务缠身,恩师为避嫌疑也不许自己登门拜访,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拜望请安,毕竟不合门生尊师之道……
不过,想到圣命在身,高拱也顾不上多惭愧,问道:“师相他老人家还未曾歇息吧?”
“歇息倒是还未曾歇息,不过……”门房为难地说:“不是小的有意怠慢高大人,上次小的就跟高大人说过,太老爷和老爷都吩咐过,太老爷是奉旨休养,不受私谒……”
“我是奉皇上口谕特来看望他老人家的,烦请代为通禀一声。”
门房也知道自家太老爷夏言待高拱等若子侄,他又自称奉了圣谕,当然不敢再老老实实地自己先进去请示而让高拱在门外等候,忙将半扇大门完全打开,躬身说:“小的不敢。高大人快快请进吧!您是知道的,这时辰,太老爷一准还在书房里,高大人自去便是。”
“谢了。”高拱拱了拱手,进门就朝着府内走去。
自嘉靖二十年被夏言点为进士,第一次在府上召见他而始,高拱就成为夏府的常客,既见过这里高堂满座,宾朋如云的盛境;也见过这里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的凄凉,如此天壤之别,全因主人的官秩荣衰而起--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昔日威权赫赫的内阁首辅,一道诏命被敕令致仕,立刻就能显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真可谓是人心似水,官场无故交!
不过此次却多有不同。嘉靖二十三年,鞑靼犯边,围困京师,皇上决意御驾亲征,将国事委于内阁首辅夏言和司礼监掌印吕芳,不到半个月,京城竟出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之事,连皇宫都烧了一小半,怎能不让皇上雷霆震怒?一番电闪雷鸣,满朝文武胆战心惊,可尘埃落定之后,皇上最宠信的大伴吕芳都丢了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夏言却只是暂时停职,奉旨回府休养,显示出皇上对夏言十几年的宠信一以贯之,并未有半分的衰减。谁敢在这个时候改换门庭,甚或落井下石?因此,夏言府门外还是时常停满了绿呢大轿,上至六部九卿,下到外省县令,有事没事都想来拜一拜当朝首辅。
可是,夏府的门始终紧闭着。自从奉旨回府即日起,夏言就闭门谢客,断绝了与官场中人的一切来往,摆出了一副不问世事的架势。这样的做派让高拱颇为不解,甚至认为恩师有点小题大做:皇上虽责令夏言回府养病,却未曾免去他内阁首辅的职位,无论翟銮主政,还是严嵩掌权,上谕都只是说“暂代首辅”,说明圣意还未决断,甚至更可算是对夏言的一种保护。即便是出于维护朝廷稳定,促进新政推行的全局考虑,这样的处置也算是浩荡圣恩了!恩师何必如此谨小慎微,过犹不及,以不正示人心虚,授人以柄啊!
正在想着,抬头已到了书房门口,高拱整理了衣冠,恭恭敬敬地对虚掩着的房门躬身下揖,朗声说:“受业高拱拜见师相。”
“进来吧。”房中响起夏言平静的声音。
听得出来,夏言对他深夜来访竟没有一丝惊诧之意,浸淫理学几十年,浮沉宦海几十年,那份“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内敛养气功夫让人不得不佩服。
高拱进了书房,行了跪拜大礼,并遵夏言的吩咐坐定之后,夏言缓缓地问:“是奉了皇上的旨来的吧?”
高拱慌忙起身应道:“是。”接着,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学生久疏拜望,恳请师相恕罪。”
“年初你来时为师就曾告诉你,好好为皇上当差,为朝廷效命,来与不来都无甚打紧,”夏言说:“听我的话才是我的好学生,为师又怎会怪你?有些人整日赖在门口,赶也不走,实在令为师不胜其烦啊。”
听不出夏言的话是真是假,高拱只得继续顺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师相待学生恩重如山,于公于私,学生都该时时拜望,领受训示才是……”
夏言打断了他的话:“为师如今闲居在家,你却重任在肩,哪有功夫扯这些闲话!我问你,今日皇上是召你一个人觐见,还是将你营团军三位主将都一并召了去?”
“回师相的话,皇上召学生与俞、戚两位将军一起进宫面圣。”
夏言突然加快了语速:“是命俞大猷率军从海路南下,还是戚继光?”
高拱先是一惊,继而大为折服:恩师不愧是柄国多年的内阁首辅,未曾与会,竟也能如亲历亲见一般一语中的!忙说:“回师相,最后定下是俞大猷。”
“哦!”夏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圣恩浩荡啊!”
这是皇上天纵睿智的深远圣心,更是察纳雅言的巍巍圣德,和圣恩不圣恩的可没有关系,但高拱却不敢直言恩师说错了话,便顺着夏言的话说道:“是啊!俞将军为当世一大将才,有他率部南下,与朝廷南北夹击,定可一举荡平江南逆贼,救江南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
夏言明白高拱没有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便轻笑一声,说:“更救了你,甚或救了为师。”
高拱一愣:“师相何出此言?”
夏言却不正面回答,而是说:“年初你来看我,说起皇上元日阅兵之事,还说皇上嘉许你营团军有周亚夫细柳营之风,为师就想让你赶紧奏请皇上调离营团军,但一因新正年节,说那些也不大合适;二来皇上于你有再造之恩,皇上又对你营团军倚若泰山,于情于理,你也断然没有自请他任的道理,就忍住了没说。不过,为师曾与李阁老谈过此事,他以为也该当如此,但你是皇上钦点的监军,若无圣旨,等闲也不好将你改调,又恰逢鞑靼来贡,北边还不大安宁,更无临战易将的道理。一来二去,就将此事搁下了。”
说完这些之后,夏言端起书案旁的茶碗,一边用碗盖慢慢地抹去浮叶,一边将探究的眼神投向了高拱。
高拱知道这是恩师在考验自己的悟性,沉吟着说:“学生明白师相关爱学生,希望学生韬光养晦,隐藏锋芒的道理,可学生愚钝,不明白此事和方才师相说的那……那件事有何关联……”
“还不明白为师方才为何要说皇上命俞大猷为将,率军南下是浩荡圣恩,不明白皇上此举其实也是救了你吗?”夏言似乎生气了,柄国多年的内阁首辅的威势立刻就显示了出来:“糊涂至斯,何堪大用!为师真不明白皇上究竟看中你什么了?!”
夏言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发出刺耳的叮当声响,高拱慌忙站了起来,躬身说:“学生愚钝,恳请恩师明示。”
“俞大猷本是南方人氏,又久在南方为官,此次江南叛乱,他就没有一点牵连吗?”
夏言的话如炸雷般在耳边轰鸣,高拱猛地将头抬了起来,不顾礼仪地直视着恩师,抗辩道:“师相,俞将军忠勇报国,舍生忘死,岂能以这等莫须有之罪加诸其身?”
“皇上当然不是宋高宗那样的昏聩之君,不会演出风波亭之事。但你要知道,自古以来,为人主者可不只是昏君会杀忠臣!以魏征之刚直,尚不免身后扑碑之祸;以韩信之英武,更难逃赐死未央之灾,汉高祖、唐太宗又何尝是昏君了?”夏言冷笑道:“就以俞大猷而论,虽说以他一个小小的千户,与江南那帮乱臣贼子也不可能有什么来往,可你要知道,一部《二十一史》都只有诛灭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诛灭十族!牵扯到谋逆大案,即便是亲若兄弟,谁能给他打这个保票?谁又敢给他打这个保票?又焉知没有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说起来,摊上这么大的事情,只要皇上稍起疑心,莫说是罢官闲置,打入诏狱甚或身送东市也未为不可!皇上非但没有将之改调闲职,反而命其率军南下,这焉能不说是浩荡圣恩?”
高拱顿时哑口无言,垂下了头不敢再顶嘴。
夏言看着高拱,痛心疾首地说:“再来说说你高拱!皇上信任你重用你,不但委你为营团军监军,还将你举荐的戚继光擢升为副将。你自己却不知韬光养晦,收敛自省,竟又和俞大猷打成一片,一文两武,三位主将出则同行,入则同食,情同手足,过从甚密,还自夸什么‘爱兵如子,有古大将之风’。哼!真要如此,营团军干脆改名叫你‘高家军’好了!我问你,宋太祖当初为何要杯酒释兵权?我朝太祖高皇帝当初为何要定下‘以文统武’的规制?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仰仗的不就是他们的家兵吗?有这些事,哪一条你都犯了国朝之大忌,即便皇上不疑你,旁人会怎么想?”
高拱委屈地说:“学生自束发便受圣贤教诲,又屡蒙圣恩,何尝敢有丝毫不臣之心……”
“两榜进士,翰林出身,为官数年,历任要职,竟还是如此迂腐,说出这等可笑的话!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别人当你有没有,尤其是皇上当你有没有才是要紧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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