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大明朝的机枢重地——内阁的值房里还隐约透出一丝光亮,严嵩端坐在宽敞的书案前,正在批阅奏折。突然,值房的门被推开了,他抬起头,寻声看去,但不知是因为门口并未掌灯,还是因为毕竟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尽管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却还是看不真切来人的模样。
还未等他出声询问,就听到皇上的叹息声自门口传来:“朕就知道你严阁老还未歇息!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天天这么熬着!”
严嵩慌忙离开座椅,跪了下来:“臣严嵩恭请圣安。”
朱厚熜温言说道:“快快起来吧!每次看到你值房的灯火彻夜不熄,朕就想来看看你,可就烦你这么多礼。吕芳!”
须臾不离皇上左右的吕芳立刻从皇上身后转出,躬身应道:“奴婢在。”
“从即日起,若是严阁老在内阁值夜,着尚膳监循朕之例,给严阁老送夜宵来!”
“是。”
严嵩慌忙说:“臣安敢僭越受此厚赐?且请皇上收回成命!”
“不就是一碗夜宵吗?朕如今穷,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款待你,一点心意而已,可算不上什么厚赐。”
严嵩更加惶恐:“国事蜩螳如斯,皆是臣等之过,皇上宵衣旰食……”
朱厚熜笑道:“罢了罢了,大概在你严阁老的眼里,朕比之尧舜之君也差不了多少,若真如此,我大明也就不会内外不靖,野有饿殍了!”
正在说着,朱厚熜见严嵩已经跪了下来,知道他肯定又要请罪,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便佯装恼怒,说:“朕自说自话,你何必如此惶恐?若你还是如此,朕心里纵然有话,也就不敢和你说了!”
这句话显然很有分量,严嵩赶紧起身,说:“臣不敢……”
朱厚熜说:“你都六十五了吧?天天熬更守夜,朕也实在于心不忍啊!”
经过这番君臣晤谈,严嵩已料定皇上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皇上一再言及臣之年齿,想必是嫌臣老了。臣该写奏疏恳请致仕回乡了。”
“哈哈哈!”朱厚熜开心地笑道:“总算是不必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跟你严阁老说话了,不过你想告老还乡只怕还早了点,就冲着朝廷还有那么大一摊子难事烂事,朕还不能轻易放过你。不过,朕记得曾有一位先哲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你毕竟不比当年青壮之时,一日两日这样还可以,日子久了,身子骨如何打熬得住?且要注意劳逸结合,累垮了累病了,朕又该把九州国运、亿兆民生托付何人?”
严嵩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先哲曾说过这样粗俗直白的话,但皇上的宽慰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当即激动地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臣的本分!”
尽管也不免被严嵩这真也罢假也罢的忘我工作精神所感动,但朱厚熜明白,和严嵩这样老奸巨滑的家伙打交道无论如何也得多个心眼,摆出圣主明君体贴臣下的架势,说上几句暖心的话以示抚慰即可,不可能象和高拱那样的青年官员倾心交谈,便说:“谋国之臣,知道本分就好。闲话少叙,还是言归正传,朕今日到此是有要事要与你商议。”
严嵩这才知道皇上并非是闲极无聊转悠到了内阁,更觉得惶恐不安:“皇上有事,只管吩咐臣进宫见驾即可,怎敢劳动玉趾……”
“严阁老客气了,国事倥偬,变在俄顷,这样的客套话也不必多说,我们就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吧!”朱厚熜说:“朕今日召见了海商汪直,询问了江浙一带商人违犯海禁,与西番诸国通商互市之详情,私商海外、偷逃国税之情势触目惊心啊!严阁老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其实是朱厚熜对严嵩的一种考验。以前的历史书上都说,严嵩这个坏东西本无治国之才,全靠写的一手好青词才赢得嘉靖皇帝的宠信,并且靠收买太监通风报信,还有他那个宝贝儿子严世蕃善于揣摩圣意,才得以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尸位素餐二十年;而且,把持朝政二十年间,这个坏东西除了贪污受贿就没干过什么好事。但回到明朝之后,他才知道也不是这么回事,从举报薛陈谋逆到与鞑靼谈判,再到安置流民、大兴农务,严嵩表现出的治国理政之才比之夏言也不遑多让。这一次,他密召汪直进宫,并以担心招惹朝野非议为由,叮嘱吕芳绝对不能泄露半点风声,除了吕芳和大太保杨尚贤等几个御前侍卫之外,大概也只有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知道皇上与汪直晤谈的详情;严世蕃也被派到通州调查整修军粮库时的营私舞弊之案,他便有心要试一试严嵩的真本事了!
不过,这也是朱厚熜小看了浮沉宦海几十年的严嵩。骤然抛出这么大一个题目,而且隐约之中还流露出不满,看似已经龙颜大怒,要严厉惩治那些“私商海外、偷逃国税”的海商了,但此前晋商、徽商出面包销国债,皇上颇多嘉许,在他们为朝廷运来粮食之后,更不食前言赏其功名顶戴,今次又亲自召见了那个名叫“汪直”的海商,大明立国百七十年,这样的恤商抚商之事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如此种种匪夷所思之事联系在一起,圣意已是昭然若揭。因此,严嵩毫不犹豫地说:“将我天朝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货与海外诸番,便有数倍之利,运抵满刺加、印度、波斯一带,获利更大,有人便不顾朝廷海禁之令,私商海外,更有江浙闽粤等沿海诸省官绅豪强之家多有参与,上下其手,左右勾结,遂使朝廷禁令不得大行。不过,依臣之愚见,这也是商贾逐利,天性使然,厉行禁之恐伤天道,堵不如疏,若朝廷以善法良策引而导之,或能坐收实效……”
皇上还未表态,这个老滑头竟然能说出这样明确的倾向性意见,倒让朱厚熜不禁一愣,便直截了当地说:“看来严阁老也知道朝廷有令不行,禁而不止,既然如此,朕索性就不管了。严阁老意下如何?”
严嵩躬身答道:“皇上圣明!依臣之愚见,开放海禁,准许西番诸国通商互市,一来有利于争取沿海诸省官绅豪强归顺朝廷,于朝廷平定江南叛乱大有裨益;二来倭乱起于海禁,罢设宁波市舶司,停止倭人朝贡勘合贸易之后,便有愈演愈烈之势。朝廷许其朝贡互市,并敕令倭人诸藩大名、国主约束部众,当可收羁縻之功;此外,货殖海外,其利不菲,更可缓解国朝财政难局。”
“严阁老此话言不由衷啊!”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既然开放海禁有诸多好处,朕当日将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唐枢那份《请开海禁以靖海平倭疏》转给你内阁,过了近半个月了,怎不见你有片纸只言呈上?”
“回皇上,海禁之令乃是国朝律法,更是太祖遗训,非人臣可以妄议废弛……”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那你的意思是,管它是否有利于兴社稷、安黎民,只要是太祖遗训,一概不能逾之越之?”
听出皇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不悦,严嵩慌忙跪了下来,说:“回皇上,太祖高皇帝定海禁之法时,乃是天下初定,四海不靖,陈友谅、张士诚等人残部滞留海上,窥测天朝,为安定家国社稷之计,太祖尽迁沿海居民,并曰‘寸板片帆不得下海’。但所谓时移世异,变法亦宜,祖宗成法当用则守之,不合则易之,此为贤明之君审时度势,不拘泥成法之圣德……”
阿谀奉承的话说过了头,又让朱厚熜心中的警惕性提高了许多,他冷笑道:“严阁老,你的意思,朕总算是听明白了。你何不直说坏事都让朕来做,骂名都让朕来担,你就安心当你的太平官!”
严嵩大惊失色,立刻取下头上的纱帽,俯地叩头道:“臣从未有这等大逆不道之心,请皇上明察……”
见皇上板着脸不说话,他又说:“请皇上容臣上呈奏疏,以示臣耿耿是心!”说着,他膝行两步,走到大案前,从堆积如山的奏疏、公文下面取出一份手本,双手呈上:“此乃臣奏请开海禁之奏疏,已成本具名,请皇上拨冗一阅。”
朱厚熜一愣,这个老滑头不是不敢担责任吗?怎么连奏疏都写好了?示意吕芳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严嵩具名上奏的恳请朝廷开海禁,准许西洋诸番通商互市的奏疏。奏疏上不但有方才说过的那些好处,还建议朝廷,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获利甚巨,不能将之全部委于海商,还应效法前元之例,大力发展官营贸易,一是选择有经验且忠厚老实的商人代办,由官家具本给船,命其出海货殖,与朝廷分润;二是效法成祖文皇帝遣三宝太监下西洋之旧例,由朝廷遣人出使西番诸国,一来耀兵域外,示天朝之威;二来宣敕诸国,招人来朝。为此,朝廷应整修北直隶、福建等地船场,征调工匠民夫,大力修造海船,并加紧训练水军。至于造海船所用木料,可由辽东女真各部取之兴安岭,进贡朝廷;或命云贵诸省于深山之中伐木,运送至福建等南方诸省的船场……
看到这样详尽可行的奏疏,朱厚熜默然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难得你还能替朕想的这么周到,起来吧!”
“谢皇上!”严嵩叩头谢恩之后便要起身。但不知是刚才太过惊恐,还是因为年纪大了,他手撑着地却一时站不起来。
“吕……”朱厚熜刚想招呼吕芳帮他一把,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自己上前一步,将严嵩扶了起来:“毕竟六十多的人了,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不要动不动就请罪!朕要的是你们这些柄国大臣尽心朝廷之事,不要终日只听你们请罪!朕非刻薄寡恩之人,更知道请罪可请不来谋国之策!”
严嵩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臣谢皇上浩荡圣恩!”
朱厚熜拍着那厚厚的一份奏疏,疑惑地说:“既然你已有成见,更考虑得如此周全,为何不及时呈给朕看?非要朕逼问到你才肯作答,这可不是你严阁老的做派啊!”
严嵩低下了头:“回皇上,臣不敢欺瞒皇上,臣之所为皆因臣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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