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轻手轻脚走进东暖阁,对眼睛怔怔地盯着火烛,却显然已经神游物外的朱厚熜轻声说:“请主子恕奴婢多嘴,已近子牌时分了,主子也该歇着了。明日卯时还要上朝呢……”
“哦,子时了吗?”朱厚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是吕芳,便叹了口气:“歇不了啊!明日朝会之时就要宣布平叛大军的将帅人选,朕还要再想上一想。内阁、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议案你也看了,对此有什么想法?”
“主子心如明镜,谁该干什么谁能干什么,不是奴婢这种人能说的敢说的……”正在说着,吕芳就看到朱厚熜把眼睛瞪了起来,忙改口道:“但主子既然问到奴婢,奴婢也不敢不明白回话。虽说军国大事不可不慎,但内阁、五府和兵部有司各位大人们也知道分寸,已为此在内阁集议了两天,再三斟酌,反复商议,这才拿出议俺恭请圣裁。依奴婢看来,他们最后拟定的人选也算适当……”
朱厚熜也知道,吕芳这样说倒不是敷衍塞责,内阁、五府和兵部拟定平叛大军以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为帅,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少辅威远侯陈世昌副之,可谓煞费苦心。一来这两个人都是年高资深望重的军中硕勋,尽管也对新政颇有不满,曾到皇宫哭闹请愿,但都对朝廷忠心耿耿,在京城薛陈谋逆事变中立场坚定,经受住了考验;二来这两个人都是跟随成祖文皇帝靖难有功,受赐“奉天靖难”金书铁券的勋臣之后,打从祖上起,这些大多定居北京的靖难勋臣就与南都那帮跟随太祖高皇帝造反起家,受赐“开国辅运”金书铁券的开国功臣多有不睦,一南一北老死不相往来,由他们率军出征,不必担心有通敌之事。
在集议此事时,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师成国公朱至孝却跳了出来,非要自请为帅,他和张茂官职、爵位几乎不相上下,也与张茂一样位列正一品的“三公”,自然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张茂独享平叛大功,两位老国公在内阁吵得一塌糊涂,还差点动了老拳,最后还是严嵩暗中支持了与自己关系较好的张茂,答应由与朱至孝有姻亲的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少辅威远侯陈世昌出任平叛军副帅,才平息了两位军中元老的争执。
兵部提出平叛军以京师营团军为先锋,倒没有引起任何争议。表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营团军作为大明第一强兵,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其实背后还有更深一层原因:皇上对营团军偏心得很,从火枪、手榴弹到刺刀,兵工总署有什么新式武器都先尽着他们,早就令其他各军为之侧目,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象攻城夺路这样打头阵、啃骨头的事,营团军不做,谁做?
因此,营团军副指挥使戚继光也就理所当然地升任正三品指挥使,他将带着营团军先行一步,与河南卫所军钱文义所部汇合,在徐州城外安营扎寨,密切监视徐州叛军,防备敌人趁平叛军立足未稳便抢先发动进攻。
这样的安排与朱厚熜的想法大致不差,他也并无异议。但是,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人选,却让他踌躇了,在灯下枯坐了许久,也无法定夺。听吕芳这么说了之后,他便将面前的一份奏疏推给吕芳:“你看看这份奏疏。严嵩这个老东西,偏偏这个时候来凑热闹,给朕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难题!”
吕芳接了过来,才看了两行,不禁失声叫道:“严阁老要自请外任督师?”
按照朝廷“以文统武”的规制,如此重要军事行动,朝廷应派一名文官担任督师,统帅全军。此职照理非兵部尚书曾铣莫属,可他去年还是个正三品的侍郎,因鞑靼犯境,前任兵部尚书丁大夔获罪被致仕,他才署理兵部正堂,北京保卫战之后升正二品,正位尚书,以这样的资历和人望,实在难以服众。此外,平叛军正副统帅张茂和陈世昌皆是公侯勋显,一个是正一品的太师,另一个从一品的少辅,于情于理,朝廷也应派一名内阁学士出任督师,才能驾驭得了那两位朝廷勋贵,军中硕勋。因此,他很客气地逊谢了,举荐内阁分管兵部的阁员李春芳出任督师。
此议得到了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的赞同。李春芳对此也是志在必得,慷慨表示自己身为内阁辅臣,又分管兵部,率军平叛责无旁贷。其他人都不好公开反对,就拟票呈送御览。
可是,没有公开反对并不等于没有异议,内阁首辅严嵩会后便上呈一封密疏,自请取代李春芳任督师,理由是李春芳久在内阁,又与夏言私交甚笃,官场中人有“夏李一体”的风评,是江南那帮乱臣贼子所指责的“奸党”重要成员,这当然是那帮逆贼的狂悖之语,不足为信,但以他为督师,江南叛军势必人心惊惧,万难招抚,不利于推行朝廷拟定的“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奏疏的最后,恳请皇上准许他退出内阁,将辅佐皇上推行新政,“有大功于家国社稷”的夏言复职,或由“久在内阁,通晓政务”的李春芳接任首辅。
严嵩奏疏中提到的“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乃是朱厚熜在听取了张居正关于南都那场闹剧般的“亲”、“贤”之争的汇报之后,做出的战略决策。一来江南数省虽因反对新政而起兵叛乱,但大明立国百七十年,在缙绅百姓中的根基不可小觑,也未必会有很多人敢公然造反对抗朝廷;二来嘉靖皇帝也即位大宝二十多年,是万民顶礼膜拜的君父,哪能是江南那帮养尊处优的藩王宗亲、勋臣贵戚说不认可就不认可的?当然还有更至关重要的一点:江南历来是朝廷赋税重地,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支柱,从今后复兴经济,重建国家的长远大计而言,也不能焚杀破毁于兵火之中,应该挟雷霆之势,恩威并用,震慑之,怀柔之,力争完完整整地将这片富庶之地收归朝廷。
朱厚熜一脸的苦恼之色:“两大阁员争相请缨,各有各的道理,让朕也左右为难。你对此怎么看?”
吕芳沉吟着说:“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两位阁老不辞艰险,甘冒矢石,此乃社稷之福,更是主子圣德巍巍……”
“连你也学会拍朕的马屁了吗?”朱厚熜没好气地说:“‘不辞艰险,甘冒矢石’,说的好听!若是十天半月之前他们这样争相挂帅出征,朕会明发邸报褒其忠勇,那时候都怯敌畏战,如今听说叛军不过是纸老虎,倒争先恐后起来了!分明是想抢功劳、摘桃子,莫非还要朕认可他们慷慨任事,勇担国难?”
吕芳听出主子话里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便笑着说:“奴婢斗胆驳主子一句,奴婢说这种话可不是要拍主子的马屁。我大明官员能慷慨任事、勇担国难的可不多,遇事推委,管他天下大乱,好官我自为之的人却大有人在,这是官场一大陋习,主子对此也是深恶痛绝,遂于前年颁发上谕,厉行考成法,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施行两年以来,大见成效,这才有两位阁老争相挂帅出征之事,这怎能不说是主子的巍巍圣德所致?再者,依奴婢愚见,抢着摘桃子也比撂挑子好啊!”
朱厚熜把嘴一撇:“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严嵩自请外任,举荐夏言复职或李春芳接任首辅,至少存了三个心思,与李春芳争功这层心思太过明显,就不说了;其二,窥探朕的心思,看看朕对他有几分信任几分倚重;再往深里说,他这也是以退为进。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新政更要大行于天下,夏言便是无过有功,势必要复出。论资历论人望,他都无法与夏言争一日之短长。既然如此,他就得给夏言腾位子。与其到了那个时候灰头土脸地退居次辅,不如现在就主动退位让贤,或许还能保得一世富贵安康。”
对于朝廷重臣之间的矛盾,吕芳心知肚明,只是他也不好随意置喙,只好说:“主子睿智天纵,鞭辟入里。奴婢太过愚钝,倒没有看出这许多意思……”
“掌了十几年司礼监的印,什么牛鬼蛇神没有见过?这几层意思你能看不出来?碍于祖宗家法,不敢说而已!”
“主子心如明镜,奴婢这点小心思当然瞒不过主子……”
“连你都降伏不了,怎么跟外面的那些臣子去斗?”朱厚熜感慨地说:“我们的这些阁老大人们,哪个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两榜进士,这么多年官场倾轧,风风雨雨一路走来,都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好本事,玩权谋斗机心,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若能把一半的心思放在朝政上,我大明朝何愁不海晏河清?朕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场陋习积重难返,朝中朋党之祸更是由来已久,旦夕之间也不可能消除。可是,当此国难,朕都晓得以坦诚待百官,推腹心于臣民,以期天下大治,他们却仍不能和衷共济,实在让朕寒心啊!”
见吕芳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回话,朱厚熜摆了摆手:“不说这些烦心之事了。依你之见,督师之职当以何人出任较为相宜?”
吕芳斟酌再三,才缓缓地开口说:“按理李阁老分管兵部,出任督师责无旁贷,但严阁老所虑也不无道理。夏李一体,官场之中人尽皆知,以他为督师,率军南下立下平乱大功,夏阁老复职便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如今国朝之情势,却还不到夏阁老复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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