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恍然大悟:皇上一番雷霆震怒的背后,竟埋着这样一篇大文章!看来如今朝局不稳,迭生变乱,皇上已经不放心他们这些外臣,而改以自己最信任的大伴督率倾国之师南下平叛!仔细想来,皇上方才那样小题大做,或许便是此刻正垂首站在皇上身后不声不响的那个吕公公在背后进的谗言!
尽管心里着实恼怒,但他断然没有与皇上最为信任的大伴争宠的胆量,赶紧说:“皇上圣明!吕公公忠勤敏达,德高望重,远胜臣与李阁老百倍,以他监军,必能使六军上下效死用命,江南逆贼望风披靡……”
严嵩既然已经表态,朱厚熜就不再和他多费口舌:“既然严阁老赞同此议,明日朝议,就由你上奏朝廷。”
严嵩自然知道,内官提督京营或任各军镇监军之例,起于宣宗宣德年间而废于嘉靖初年,当初废弛之时,朝野上下无不拍手称快,也算是当今皇上顺应人心革除旧弊的一大德政;如今皇上要自食其言,委派自己的大伴任平叛军监军,还真有点说不出口,就象当初与鞑靼议和一样,将这件棘手的事抛给了自己,让自己来承担朝野上下的非议与诘难,但一来内阁辅臣本就应该查缺补漏,为皇上分忧解难,内阁首辅则更要甘当替罪羊,为皇上分谤免讥;二来这何尝又不是讨好吕芳以及吕芳背后的皇上的大好机会?因此,他欣欣然地说:“臣谨领圣谕。”
朱厚熜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大概已近丑时了,明日早朝还要议事,有些事你们内阁还要先通通气,严阁老早点歇息吧!”
严嵩明白皇上想必知道李春芳对督师一职志在必得,让他于早朝之前将此事告知李春芳,省得他在朝堂之上公然反对,闹得皇上和内阁都下不了台,当即躬身说:“皇上也请尽早就寝,臣告退!”
“吕芳,代朕送送严阁老。” 朱厚熜说:“以后也赐给严阁老一面出入宫禁的腰牌,求见朕就不必请旨了。”
次日朝会之上,严嵩代表内阁上奏朝廷,建议平叛军以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为帅,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少辅威远侯陈世昌副之;以京师营团军为先锋,营团军副指挥使戚继光为前军指挥使;其他各军指挥使及以下将佐由两位正副帅会商酌定。朱厚熜准其所奏,敕令诸位将帅戮力同心,督率六军共赴国难。张茂等人出班,慨然奏曰愿为朝廷效死用命,此番南下,定能将江南逆贼一鼓擒获,献俘阙下。
参加朝会的五府及各部院司寺所有官员都明白,这是早已议定之事,不过走个过场而已。但接下来严嵩所奏之事,却令绝大多数的人大吃一惊:“江南叛乱,波及南都、中都及皇上龙兴之地湖广安陆,太祖文皇帝与睿宗先帝陵寝更不知能否保全,令皇上及臣等百官万民夙夜忧叹、寝食难安。兹事体大,臣恳请皇上择派亲信内官代帝巡视两都及安陆,谒孝、显两陵,并监平叛军事。”
满朝文武尚在惊愕之中,御座上的朱厚熜开口了:“严阁老所奏深契朕心。朕躬德薄,御极二十四年来未成大治,致使两都沦陷、太祖及朕的皇考皇妣陵寝皆落入贼手,每每思之,不胜激愤之至,恨不能亲率六军南下平叛,克复两都,祭告太祖及睿宗先帝,却为诸位爱卿以家国大事所阻,实在愧对列祖列宗!如今派遣内官代为成行,也算聊尽后嗣子孙之责了。只不知当派何人为使,严阁老可有合适人选?”
“臣以为乾清宫管事吕芳久侍皇上,又曾侍从于睿宗先帝左右,以其为使最为相宜。”
乍一听严嵩方才的奏议,满朝文武多有不满:内官监军之旧制已被废止,何必要再让那帮阉寺重掌兵权,祸国乱军。此刻听了这一番君臣奏对,大多数人都释然了:皇上挂念太祖,尤其是本生皇考、皇妣的陵寝,派出自己的大伴拜祭,这也是尽人子的本分,外臣可不好横加干涉啊!
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人就想得更为深远一层:薛陈谋逆,司礼监掌印吕芳担罪被贬,但皇上还是想让他继续担任“内相”,就要给他立功的机会。既然如此,谁还敢在这个时候触皇上和吕公公的霉头?
属于夏言一党的几个六科给事中昨日已知道内阁原定以李春芳为督师,但严嵩如今却又举荐吕芳出任监军,想必是不愿让李阁老独揽大功,抬出吕芳来抢位子,便有心要出班谏争,弹劾奸臣弄权,却看到站在第一排内阁辅臣队伍之中的李春芳纹丝不动,安若泰山,也就不好强行出头了。
既然没有人公开反对,朱厚熜便说:“此事就准严阁老所奏。江南乃朝廷财政之源泉,处置得当与否,于国家未来得失甚大,不可不慎重斟酌。朕今日想与诸位爱卿议一议江南叛党乱民处置一事。”
这个题目实在太大太敏感,无论是已经受命执掌平叛军的各位将帅,还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的官员,乃至那些与江南有着这样那样关系的官员,都把耳朵竖了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去探究内官担任监军妥当与否了。
朱厚熜缓缓地说:“朕以为江南之于国家,譬如仓廪库藏之于人家,纵有二三强梁之徒鼠窃窜据其中,若非迫不得已,必先尽力设法抚而出之,诱而缚之,断无骤然举火焚仓,纵兵毁库,自败其才之理。如今些许宵小占据江南,逆天作乱,便等同此例。朝廷此前曾拟定‘政治宣传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总体方略,进而又为平叛军定下‘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一以贯之便是要力避焚杀破毁,保全库藏,以利国家振兴富强之大计。但方略难免空泛无当,需具体细化为各项政策措施,诸位爱卿若有良谟在胸,自当坦陈建言。甚或具体到一人一事,但凡是出于公心,有利国家,也不妨道来。”
见满朝文武左顾右盼,窃窃私语,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出班陈奏,朱厚熜又说:“江南不只是朝廷财赋重地,更是国朝斯文元气之地,江南士子如何处置便关乎国朝文昌教化。朕以为,寻常士子,只要未受伪朝官职,无论有无附逆之情事,也应网开一面,不予追究。朕还闻说那些乱臣贼子为了聚敛民财以逞私欲,竟卖官鬻爵,准许士子纳贡捐官。如此亵渎国家名器,朕闻之不胜骇然之至!对于那些自愿买官、侮辱斯文的士子,朕委实痛心不已,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念其求学不易、上进有心,只要他们不附和那帮乱臣贼子负隅顽抗,且能真心悔过,朕也一个不杀,大部不抓!”
皇上的话如同向平静的池塘中扔了一块石头,朝堂之上顿时沸腾起来:谋逆是十大不赦大罪之首,为首的自不待言要抄家灭族,那些接受伪明政权封授的官职的人,等若自愿加入逆党,贬谪充军、甚至身送东市明正典刑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皇上竟说“一个不杀,大部不抓”,显见得是有意要赦免其附逆之罪,如此心量气度,古之贤君也不过如此啊!
此外,皇上推行嘉靖新政,要求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被全天下的读书人视为**士人之乱政,朝廷命官虽说碍于忠君思想的束缚,没有多少人参与谋逆作乱,但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满,这道恩旨一出,足见皇上并非不尊礼教,而是迫于国朝财政难局,不得已才颁行新法。满朝文武立刻跪了下来,齐声高呼:“仁德宽厚无过皇上!”包括严嵩在内的全体江南籍官员更是禁不住热泪盈眶,不迭声地喊道:“吾皇圣明,圣明啊!”
看着满朝文武十个人中少说也有六、七个眼中有泪光闪烁,朱厚熜心里苦笑一声:即便朕不知道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就凭你们江南籍官员占了大明官场一大半的人数优势,朕也不敢轻易对全江南的士子动刀子啊!他谦逊地一笑:“也说不上圣明不圣明。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就要为江南,更为国朝保存一点斯文种子!”
接着,他进一步启发说:“朕以为平叛是大事,战后重建也不容忽视。诸位爱卿有江南人氏,也有曾在江南为官者,贵亲谊、同乡、同窗或当年治下子民,若有真才实学者,可将姓名开列清单,能保全的朕都保全,有愿意为国家效力者,朝廷也大开方便之门,我大明朝要国运昌盛,长治久安,人才总是多多益善的好!你们可修书于他们,让他们安心保全性命,王师不日即可南下,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若有传送军情、捐资助军者,朝廷从厚论赏。”
皇上把优抚江南士子百姓的调子定了下来,满朝文武就寻着这个思路开始建言献策,并为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后定下来处置江南叛乱诸人的总原则仍遵照皇上平定京城薛陈二逆谋逆之事颁布的圣谕“首恶必除,胁从不问”,对于江南逆天作乱的那帮藩王宗亲、勋臣贵戚,自然绝不姑息,要严惩不怠以正国法、儆效尤。但对于附逆的各级官吏、将士、士人、百姓,则有许多恩抚之策,比如鼓励叛军将士及各地百姓在王师到来之际杀官起事或助军杀敌破贼;鼓励江南豪绅富户大力捐助军粮;鼓励叛军各级将佐率军投诚或战场起事,以及各地官员献城投降,以上人等不但赦免附逆之罪,还可论功行赏。同时,各地官吏若格于叛军势大,不能起事或献城,只要恪守臣职,保境安民,并妥善保管典籍、黄册、仓廪,也可酌情减免其罪等等。
对于这些建议,朱厚熜无不准奏,指令翰林院、国子监将这些优抚政策撰文,刊登于《民报》之上,通过各种渠道送到江南广为分发,并明确指示,各级官府衙门务必要将各项恩抚之策落到实处,日后但有朝廷官吏不照此办理者,江南士子百姓可持《民报》到上司衙门直至京城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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