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杨博的本意,营团军初战不利,折损了一员大将及数千兵士,应如实禀明中军统帅,恳请准允营团军休整两日再进攻,但他知道,方才戚继光已在吕芳和张茂的面前夸下海口,明日要一鼓作气拿下徐州,怎么能自食其言,让张茂及其他各军看他的笑话?便婉转地向戚继光提出,明日可否暂停进攻,为阵亡的副统领肖剑锋及前军将士设坛作法,打醮招魂?
各军多有这样的规矩,特别是遇到战事太过惨烈之时,为了安定军心,激励士气,此举就显得尤为重要。但戚继光一听“设坛作法”四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且,通常激战多日之后才举行招魂法事,哪有初战便如此的道理!便以监军吕公公和中军大帅张茂已有明命,责令营团军明日全力攻城为由,坚决反对。
杨博明白其中缘由,也不好强令戚继光从命,便又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明日之战可否由中军曾望所部接替前军担任主攻。
这个提议倒与戚继光不谋而合。一来前军拢共不过一万余众,伤亡近半,确需休整补充;二来他虽是营团军的元老,但以前有才干卓异的高拱和老成持重的俞大猷在,一为监军,一为主将,掌管全军事务,他这个副将只专注于操练兵马。如今初次独自统帅一军,不能不慎。营团军自成军以来战无不胜,他也不想将如此赫赫威名断送在自己的手中,既然前军锐气已折,为了确保明日能顺利拿下徐州城,确实应该将早已蓄势待发的中军调上去!
两人刚刚商议妥当,正准备派人将中军统领曾望传来议事,却听到帅帐之外又是一阵喧闹。刚要出去查看,曾望一脸怒容地走了进来:“杨大人、戚军门,末将代中军将士向两位大人请命,恳请两位大人恩准我军即刻攻城。”
杨博和戚继光两人心里甚感欣慰:定是中军看到前军众多将士惨死叛军之手,义愤填膺,要为前军袍泽报仇血恨。如此士气,对明日承担主攻任务大有裨益啊!戚继光便说:“中军将士求战心切,忠勇可嘉,却不必急于一时。今日就让弟兄们好好歇息,张老公帅已命军需供应总署自中军口粮中拨猪二十口、羊五口犒劳我军,还有我军每日定例的猪羊也全部给你们中军,今日晚饭之时都煮了,让弟兄们一顿吃光!”
担任主攻的部队战前大碗吃肉,这是营团军的规矩,其他各军眼馋也没有用。按说曾望应该能听出戚继光由中军接替前军担任主攻的安排,但他却还是一脸的怒容:“军门,前军鏖战半日,弟兄们实在辛苦,肉该让他们去吃。我中军啃大饼也要于今日拿下徐州城!”
“好你个曾望,不枉俞军门一直器重栽培你!”戚继光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能如此体恤友军袍泽,你也有古大将之风了!但你却要知道,为将者,最忌的是逞一时之意气,卤莽行事。这徐州城屯兵数十万,并非旦夕便能攻破,仗有你打的!你中军今日收殓了前军将士遗体之后,就给老子好好地吃,好好地睡,明日拿不下徐州,你也不必回来了!”
“军门,末将无能,不能领此将令!”曾望说:“适才末将带人去城下收殓我前军阵亡将士遗体,不料城中逆贼极其可恶,竟突然以铳炮弓矢阻止我军,炸死我中军十五名弟兄,伤者二十七人。我中军全军上下人人愤恨莫名,誓要即时踏平此城,报仇雪恨!”
虽说到了此时,战争早已没有上古时代所谓的“义战”那样温文尔雅,但军人之间约定俗成的一些规则还是保留了下来,比如阵前打醮招魂、祭奠亡灵和收殓阵亡将士的遗体,除非确有必需,无论哪一方照例都会自行约束,绝对不应做无谓的袭扰。这既是仁义为本,厚葬战死者以激励生者之意;也避免因死者过多引发瘟疫。久而久之,便被视为军人道德和荣誉感的体现,但凡真正的军人,都自觉遵守。此前北京保卫战中,明军与鞑靼各有数十万人参战,连日厮杀,战死者超过了十万之众,但每次激战之后,双方都默契地暂停攻杀一两日,留下收殓战殒者遗体的时间,也从未有过破坏这条规则的行径。城中叛军虽说是逆天谋反的乱臣贼子,毕竟曾是大明军人,怎能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因此,杨博大惊:“他们敢这么干?!”随即,他又疑惑地问道:“是否出于误会?”
曾望激愤地说:“回大人,末将在阵前列队,命令兵士放下兵器脱掉甲胄之后才越过护城河,莫非他们都是瞎子不成!这且不说,放炮伤人之后,叛将也未曾阻止,反令全军向我放铳射箭,末将这才不得不将弟兄们都撤了回来。前军将士的遗体也被炸得肢离体散,令人不忍卒看……”
杨博叹道:“两军对垒,各为其主,这本无可厚非。但天大地大,亡者最大。如今叛军竟做出这等狂悖之举,足见其也深知逆天背主之罪在不赦,已是求生无望,遂致心志迷失,行为也近乎乖张谬妄了!”
原来,因徐州城外围防线被轻易攻破,叛军的士气已大受打击,今日一战,见攻城部队打出的旗号是在北京保卫战中与鞑靼铁骑激战近月,赫赫威名响彻天下的营团军,心中更是十分惊惧,只是碍于死守却敌的将令和为数众多的督战队监视,不得不拼命抵抗。没想到朝廷平叛军的火炮被天师无上道法厌胜,不能发炮,他们凭借坚城火器之利,不但打退了营团军的进攻,而且令“敌”伏尸遍野,自家的伤亡却微乎其微。中军帅营也十分高兴,派人送来酒食,在城头摆出筵席,犒赏守城军卒。守城兵士庆幸逃脱生天,相呼劝酒,又唱又跳,喝醉之后就指着城下叫骂不休。见营团军中军将士前去收殓遗体,有一位喝醉了的兵士乘着酒兴放了一炮,一时间叛军众人都一齐放铳射箭,身无甲胄护体,手无寸铁防身的中军将士促不及防,死伤了好几十人。
曾望讲述了经过之后,又说:“殉难弟兄的遗体已抬回营中,请杨大人和戚军门验看!”
杨博和戚继光两人随曾望出了帅帐,只见营中空地上停放着一排被火炮炸得血肉模糊的中军兵士的尸体,还有几十个兵士头上身上鲜血淋漓,显然也是刚刚受的伤,但这些兵士既未包扎伤口,也未喊痛呼救,而是一脸的激愤之色,在同伴的搀扶下站得笔直。一见杨博和戚继光两人出来,他们立刻齐声怒吼道:“请两位大人即刻发兵,我等誓报此仇!”
看到此情此景,戚继光顿时怒不可遏,厉声骂道:“这帮丧心病狂的畜物!竟连鞑子虏贼那帮化外野民也不如!”
杨博闻言心中一动,忙说:“曾将军,请让弟兄们先去医营止血裹伤。”接着,他转头对戚继光轻声说了两句话。戚继光也是眼睛一亮,冲杨博点点头,随即喝道:“传我将令,全军于营前集合!”
营团军不愧为天下第一强兵,号令一下,整个营地上顿时尘土飞扬,马在嘶鸣,人在疾奔,身穿铠甲号衣的兵将纷纷从各处营帐中奔了出来,按各自的编队集结。
城中叛军见此架势,以为营团军又要大举攻城,连忙吹响了号角,一门门火炮接二连三地开始放炮,很快就将徐州城笼罩在了漫天的黑烟之中。
敌人震耳欲聋的炮声之中,杨博和戚继光来到了全军队列之前。戚继光高声喊道:“弟兄们!”营团军全军将士“刷”地一下,将目光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戚继光说:“我军乃是吊民伐罪的堂堂王者之师,更是在德胜门下与鞑靼虏贼激战半月巍然不动的强兵劲旅!今日未能一战破敌,被拒于这小小的徐州城下,并非将帅不敢战,三军不用命,乃是因念及城中叛军昔日曾与我等共事一君,同为大明军中袍泽,不忍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是故未曾用炮,指望着对他们晓以利害,动以恩德,他们能顺天应命,回心就抚,开城出降。却未曾想到,一点姑息之念,竟累及我前军将士死伤四千七百多人,更有副统领肖剑锋及各级营队哨官殉国近百。这且不说,我军暂停了进攻,收殓前军阵亡将士遗体之时,他们竟又以铳炮箭石伤我将士性命,更损毁亵渎我阵亡将士遗体,使我袍泽身死却不得而葬,曝尸荒野,雄魂反侧,英灵难安!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抽出了宝剑,直指向天:“弟兄们!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不踏破此城,不剿灭叛贼,我营团军誓不罢战!”
全军将士一起挥舞着手中的刀枪,齐声怒吼道:“不踏破此城,不剿灭叛贼,誓不罢战!”
吼声响彻云霄,压住了城头逐渐稀疏的炮声。城上叛军闻之心神俱丧,不歇气地开炮放铳,炮声隆隆,似乎在向营团军示威,却更象是在给自己壮胆一般。
全军将士的吼声和城上叛军的炮声渐渐平息之后,曾望高声叫道:“请杨大人、戚军门即刻颁下将令,我中军要为前军兄弟报仇!”
“且慢!”队伍之中有人大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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