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前军将士并没有滥杀战俘,曹闻道还与曾望一道说降顽抗的叛军,杨博甚感欣慰,便笑着说:“呵呵,曹将军此言便是小觑在下了。前军、中军数万将士都是身冒箭石,攀梯登城。杨某虽是一介书生,但身为营团军中一员,又受各位将士义勇之气激励,也不敢人后啊!曹将军更不必责怪曾将军,大局既定,全军入城也不必急于一时。你等欲以春秋大义晓谕叛军,许其悔过自新,如此处置甚为适宜。”
说着,杨博冲林健一拱手,道:“这位可是凤庐总兵李明博帐下中军副统领林健林将军?下官兵部职方司郎中、监营团军事使杨博有礼了。”
方才看见一个五品服饰的文官走过来,林健已猜到了几分,正在心中感慨营团军各级军官将佐都能身先士卒,与早早便丢弃部众独自逃命的高得功、李明博和蔡阳等人无异天渊之别。此刻听他自报家门又抢先行礼,忙回礼道:“杨大人安好!末将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祈恕罪。”
“林将军不必多礼!”杨博说:“贵驾与曹将军旧友重逢,一叙别后之情,下官本不应打扰,不过适才林将军所言之‘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下官却万难苟同,是故出言不逊,冲撞了林将军,失礼之处,还请林将军恕罪。”
见杨博说的这样客气,林健忙又抱拳道:“杨大人有何训示,敬请指教。”
“谢林将军!”杨博用他那双如点漆般炯炯有神的双眼盯着林健,斩钉截铁地说:“请林将军恕下官直言,南都造逆倡乱,实乃国朝前所未闻之大不幸,记诸史册,千秋万代之后,谋逆之人也难免误国误军误身之评!”
林健虽对靖难之举不甚热心,但他平日喜读书,好与士人来往,听到了许多痛骂新政虐民的言论,不免受了一定的影响,也认为新政变乱礼法违背祖制,此刻却听杨博将谋逆之罪说的如此严重,便说:“愿闻其详。”
杨博说:“一曰误国。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时至今日,四边不靖,积弊丛生,边事不修,将疲兵弱。皇上奋万世之雄心,一力推行富国强兵之新政,于宗室勋贵、缙绅士人起课征税,所为者乃是缓解国朝财政难局,实仓廪,修武备,强甲兵,安天下。一干宗室勋贵因一己之私利受损而迁怒国家,南都之乱,由此而起。造逆之人声言新政之为乱法,所仰仗者不过‘礼教’二字而已!且不论新政是否干犯祖制、侵伤礼教,斯时鞑靼虏贼寇犯国门,围困京师,当此国难,皇上以万乘之尊尚且亲冒矢石,督率全军力抗强虏。凡我大明官军百姓,俱应与国同体,共担国是。哪有前方正在打仗,后方却又趁乱造逆之理?若因此被鞑靼袭破京师,入据中国,我物华天宝之赤县神州,无限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岂不从此要沦为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我汉家亿兆民众,岂非从此要变成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畜生禽兽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谈何维护春秋大义、祖宗成法?!”
“二曰误军。朝廷养兵千日,不过指望我们一二阵杀敌报国。鞑靼犯境,杀我官民百姓,掠我子女财帛,更欲南下牧马,毁我社稷宗庙。乾坤摧折,至于此极;举国上下,惶恐难安。此正是我大明将士戮力同心,保家卫国之际。当是之时,京师禁军、五城兵马司及我营团军皆奋起而战;周边各省也尽起勤王之师,共抗强虏;京畿及各省百姓或献纳谷草以资军用,或踊跃投军以保家园,虽身死国难而不敢稍有退缩迟疑,所为者何?尽忠家国社稷,以全我大明军人之本色气节也!惟是南都、中都各军却自外于全国军民,不思保家卫国报效圣恩,反而操戈于同胞,挥刀至手足,致使全军围歼鞑靼虏贼于京师城下之战机功败垂成,更有今日徐州城中兄弟相煎之惨剧发生,岂非误军乎?!”
“三曰误身。有道是天地君亲师,君在五纲之三,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且自古忠臣不事二主,谋逆之人无论事成与败,鲜有好下场者。皇上已御极二十有三年,是我大明亿兆生民的君父,更是我明军数百万将士的君父,身为大明军人,岂能附和那帮辜恩背主的乱臣贼子谋逆作乱,犯下诛族灭门之罪?”
说到这里,杨博停顿了一下,将目光从林健身上移开,面向着他身后的那些叛军兵士,提高了声调:“幸喜天佑我大明,赖有皇上洪福齐天、全军将士效死用命,遂使家国得保,社稷幸存。否则,尔等从逆之滔天大罪,伐尽南山之竹而难书,倾尽东海之波而难洗,尔等生前必受国法军规制裁,身后必受千秋万代之后人戟指唾骂,魂魄必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杨博义正词严、铿锵有力的话语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健和所有叛军兵士的心头之上,林健和那些叛军兵士都微微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杨博那逼人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早已商量好的,曾望适时大声喊道:“当兵吃粮,吃的是皇粮,皇上推行新政,为得正是富国强兵,弟兄们的粮饷更未削减分毫,弟兄们何必为了那帮宗室勋贵一己之私利、不臣之野心便白白断送了性命!依我大明律法,谋逆是灭门的罪,可皇上天纵圣明,仁德宽厚,晓得诸位弟兄乃是受人蒙蔽胁迫,特颁下‘首恶必除,胁从不问’的恩旨,各级将佐军卒投诚者可赦免附逆之罪。弟兄们莫非还要顽抗到底,等着朝廷诛灭九族吗?”
比之杨博方才讲的那些大道理,曾望的话似乎更有说服力一些,那些兵士持枪举刀的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只是碍于律法军规不敢自己做主,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林健。林健却面如死灰般地蠕动着嘴角,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叛军还在犹豫不决,曹闻道怒道:“若不是念在你们毕竟曾是大明军人的份上,老子恨不得要把你们碎尸万段,为我那四千七百多位弟兄报仇!如今杨大人、老曾苦口婆心跟你们说了这半天了,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想打,就拿起刀子跟老子拼个你死我活;愿降,就跟着老子一起去抓那些丢下你们独自逃命的土鳖龟孙!都是两腿夹一个卵子的男人,要打要降给句痛快话!”
周围的营团军兵士也齐声喊道:“要打要降,给句痛快话!”
人群之中,有位叛军兵士突然喊了一嗓子:“我愿降!”说着,他挤出人群,将手中的长刀扔在了地上,然后转身面对着叛军兵士说:“弟兄们,那位将爷说的对!我们拼着性命守城,可那些大帅军门却都他娘的逃了,我们这些丘八何苦要为他们卖命!”
在营团军诸人晓以情理,慑以兵威的双重压力下,那些叛军兵士早已心志动摇,见有人带头,纷纷扔掉手中的刀枪。
杨博含笑看着木然地僵立在那里的林健:“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将军是否也该顺天应命?”
“顺天应命?” 林健苦笑道:“当初自宁海卫奉调他任,兵部原说是调林某到宣府的,却不知道为何最后又改调凤阳。这世间有许多事原本都是身不由己……”说着,他突然举起手中的宝剑,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不可——”杨博和曹闻道、曾望等人一齐大声喊道,但与他相距一丈多宽,想要出手救援只怕已是来不及。
不过,站在林健身旁的督战队队长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林健的胳膊:“林军门,你当初便不赞同起兵靖难,还曾与李大帅和蔡军门大吵了一场。若非顾忌你在军中声威,他们或许就要暗害你了,你又何必替他们担罪!我们这些弟兄还要靠你给我们做主,你就忍心抛下我们而去?”
趁林健的胳膊被人抱住,动弹不得的当儿,曹闻道两步冲到他的面前,劈手夺去了他的宝剑,顺手给了他两记耳光:“狗日的姓林的,我老曹怎么有你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兄弟!”
“三哥!”林健感慨地叫了一声,眼泪潺潺而出:“林某误上贼船,附逆倡乱,为祸家邦,还有何颜面苟活世间……”
“林将军此言差矣!”杨博说:“上苍有好生之德,仁德宽厚更无过皇上,南都拥辽派重要人物、湖广士子有名张居正者幡然悔悟,投效朝廷,皇上不但赦免其罪,更许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以你之罪,比之张居正孰大?何必要自责至斯?”
林健摇头叹道:“林某世代为军,半生忠勇,却不曾想一念之差,铸成千古遗恨,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杨博说:“林将军方才提到当年调任一事,下官时任兵部武选主事,确知实有此事。当日林将军叙功升迁,兵部的确拟调宣府任职,恰逢凤庐总兵李明博进京述职,言称中都将疲兵弱,武备废弛,亟待良将充补治军。兵部念及林将军是有大功于社稷之人,又为南方人氏,未必能耐北地苦寒,就将林将军改任中都。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曾想几乎误了林将军终身!此事虽非下官主办,却难辞颟顸误人之过。林将军可否容下官弥补过失,更留贵驾有用之身,为家国社稷效命如初?”
林健自然知道杨博此说是安慰自己,但如此恳切抚慰,他又怎好再坚辞不受,遂长叹一声,单膝跪地,抱拳道:“多谢杨大人及各位将军宽恕,林某愿降!”
不等杨博伸手搀扶,曹闻道已将林健拉了起来,狠狠地给了他当胸一拳,嚷嚷着说:“狗日的小林子,还他娘的废什么话?快叫你手下的弟兄们把路让开,我营团军还有数万将士等着进城杀贼立功呢!你也别闲着,跟着老子抓那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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