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健带人离去之后,杨博对戚继光说:“元敬,你觉得此人如何?”
戚继光早知林健往昔战功,方才又见他整军号令明确,叛军将士都对他俯首帖耳,无不凛然奉命,便点点头,说:“不错,是个带兵之才。”
“想不想把他留在我营团军?”
“哦,惟约兄有这个打算?”戚继光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这等仁义礼智信兼备,又骁勇善战之将充补我营团军,自然是好事。却不知若要将他留在我军中,当任何职较为相宜?”
“前军副统领肖剑锋昨日阵亡,其职空缺,若你不反对,就让他接任此职如何?”杨博说:“一来他与曹闻道颇有交情,两人搭档不会失和误军;二来他为人谨慎,不苟言笑,恰可与脾气火暴的曹闻道互为弥补,前军由他二人执掌,当不会重蹈徐州城下一战折损过半之覆辙。”
戚继光犹豫着说:“论说他三年前便是副统领,如今改任前军副统领也不算违制。但他毕竟曾受伪职,挂着正三品参将衔,也属逆党大员,出任我营团军要职,难免招人物议……”
“这个倒不必担心。”杨博说:“曹将军就不必说了,林健其人兵败不馁,意欲杀身殉职,虽属愚顽之举,倒也不失军人气节。其后更为保全手下性命,竟要自裁谢罪。自曾将军以下,我营团军前军、中军各部将士都好生佩服,将之留在我军,军中当不会有太大非议。”
戚继光叹了口气:“本军向来令行禁止,倒不必过虑。我担心的是……”
见戚继光抬头看了看天就打住了话头,杨博说:“那就更不必担心了。且不说林健本就有可怜可恕之处,皇上赦免湖广举子张居正从逆之罪,并许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许以‘储相’之位,已为江南那些附逆士人立下一榜样;如今若能再为诸多附逆军将立一榜样,以安其惶恐反侧之心,不出三月,江南可定。皇上睿智天纵,不会看不到此节。这道奏疏上达天听,我料皇上必会龙颜大悦,即刻准奏!兴许还要下旨褒美你我知人善任,为国用贤。”
戚继光大喜:“惟约兄鞭辟入里,就请具文领衔上奏朝廷。”
杨博摇摇头:“不,这道奏疏该上,却不该由你我来上。”
“这是为何?”戚继光不解地问:“皇上能收天下士心,我营团军又添一员虎将,如此两全其美之事,又是你我职责所系,为何却不能上疏朝廷?”
杨博字斟句酌地说:“元敬,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营团军奉皇上敕命组建,你与高大人、俞军门都是皇上特旨简拔之人,有直奏之权,请旨觐见也是寻常之事,已属国朝罕有之异数。这固然是人臣之幸、我营团军之幸,毕竟与我大明官制不符,恐招人侧目。此外,今次我营团军出征讨逆平叛,已与当日驻守京师有所不同,举荐叛将之事非同小可,又最易招人非议,你我还是不要绕过张老公帅和吕公公直奏皇上为好……”
戚继光恍然大悟,冲杨博抱拳道:“谨受教。”
杨博苦笑道:“说起来竟是我连累了你及全军将士。若有高大人在,以他的圣眷及夏首辅秉政多年之积威,旁人未必敢随意对我营团军说三道四,也就不必担心上下掣肘,忧谗畏讥一至于斯了!”
戚继光热烈地反驳道:“惟约兄这么说便不对了!高大人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之人,你惟约兄也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之人,任凭旁人说三道四,皇上心如明镜,必不会厚此薄彼。”
接着,他又补充说:“或许惟约兄还不知道,你也是早就简在帝心之人。我曾听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杨大人说起过,你在我营团军入城平定薛陈二逆当夜恪尽职守,意欲杀身成仁,皇上闻之也感慨不已,更对你有颇多褒美之辞。”
提起那夜之事,杨博也不免有几分得意:“在我大明官场,镇抚司的招牌不管用,大概还是头一遭。”随即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因杨某一时难辩真伪,累及数名锦衣卫军校无辜殒命,他们都是对皇上忠贞不二之人,至今思之,仍不胜内疚之至……”
戚继光安慰他说:“事发突然,有所误会也是在所难免,惟约兄不必过于自责。镇抚司上下人等对你可是钦佩不已,大太保杨大人每每提到你的大名也是赞不绝口。他日回京,我为你们引见引见。”
见杨博兴趣缺缺的样子,戚继光知道,朝廷许多正臣清流都将锦衣卫与太监视同一类,认为他们是皇家鹰犬,平日也是敬鬼神而远之,不愿与之多来往,便又换了一种说法:“不是我自夸,皇上一向对我营团军倚若泰山,这监军之任,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如今既许惟约兄执掌我军,足见惟约兄已简在帝心。如今又有了督率我军平叛战功,日后封疆入阁,犹如探囊取物。”
杨博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说了或许你也不信,我大明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人人都想封疆入阁,可我却不那样想。平生皆被读书误,投笔从戎才是我的志向所在,皇上如今给我这个效命疆场的机会,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如此矫情的说法,戚继光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也不好当面置疑,便说:“你我不便上疏举荐林将军,你可有把握说服张老公帅、吕公公上这道疏?”
“把握倒谈不上,不过你我联名呈上这份战报,或许张老公帅和吕公公也不会不给我营团军这个面子。”杨博从袍袖之中掏出一纸文书:“这是方才等待你们入城之际,我草就的一份战报,请过目。”
戚继光惊叹道:“惟约兄真有倚马可待的捷才啊!”接过了那份战报。才看了两行,他便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杨博。见杨博拈着颌下胡须含笑不语,他才又收回了疑惑的眼神,继续看了起来。
原来,在这份战报之上,杨博首推中军大帅张茂、监军吕芳运筹帷幄之功;其次便大书中军炮营倾力襄助,连只在城外安营扎寨,而根本没有参战的其他各军也提到了,说他们“声威震天,敌军望之丧胆”,对于血战半日终于攻破城头,进而一举拿下徐州的营团军只以三言两语略略叙述了攻城经过,并未大加渲染战事之惨烈,将士之奋勇。如此一反常态的战报,出自两榜进士出身,又久在兵部任职的杨博之手,岂能不让他疑惑不解?
因是匆匆草就,这份战报很简短,加之具体的战果还未统计出来,上面留了不少空白之处,戚继光很快就看完了。不过,当他将文书递还给杨博之时,脸上已写满了钦佩之色。
杨博微微一笑:“元敬,你既然没有异议,那就由你当面向张老公帅、吕公公奏报吧!”说着,将那份没有写完的战报撕得粉碎。
戚继光忙说:“惟约兄身为监军,负节制全军之责,戚某安敢违制僭越!”
“你我之间,就不必计较这么多了。”杨博揶揄戚继光道:“我可不比你戚元敬那般胆色过人,当面直言要弹劾张老公帅!张老公帅年纪大了,有了这份战报,或许就能忘却昨日之事。”
戚继光这才明白,杨博的一片苦心全是为了弥补自己昨日放言要弹劾张茂的过失,感慨道:“惟约兄高义,戚某愧不敢受……”
杨博笑道:“呵呵,我是文官出身,又是山西人氏,多被人取笑曰酸腐;你戚继光乃山东豪杰、军中壮士,说话竟比我还酸,岂不咄咄怪事!”
取笑了他一句之后,杨博正色说道:“你我共事日浅,但我却早就知道,你戚继光是一心为朝廷效力之人,更是我朝不世出的大将之才,皇上慧眼识英,将你简拔重用,日后你必大有作为。但从来军务多为朝局所误,百战之才难胜官场恶战。杨某不才,既蒙浩荡天恩,膺监军之任,便要如高大人昔日那样,尽心为我营团军,更为你周全谋划,为我大明之江山永固、长治久安保全一支百战之师,保全一位家国之柱、社稷干城!”
戚继光躬身抱拳,道:“大恩不言谢,惟约兄诲教,戚某永世铭记在心!”
这个时候,一个传令兵飞骑而来:“报!前军中军已合力剿灭城中叛军残部,杀敌一百七十二人,俘敌将五十三员、兵八千三百余人。曹、曾两位将军请示大人并军门,可否率军出城追击?”
戚继光笑着对杨博说:“杀敌不足二百,俘虏却过了八千,曹闻道和曾望定是觉得这仗打得不过瘾啊!杨大人,你看可否答应他们的求战之请?”
杨博摆摆手:“你我职有所司,军务之事,杨某不宜随意置喙,但凭军门一言定夺。”
经过方才那番倾心交谈,两人已互述,戚继光也不与他客气,便对那位传令兵说:“告诉曹、曾两位将军,追击溃军之责我已委于骑营,攻城各部将士鏖战半日,已是身疲力竭,各留一部守御四门并城中各处要地,余者退出城外,歇息用饭。”
杨博又补充道:“将俘虏押出城外,由后军仔细看管,并为其提供饮食。此外,还要严加甄别,以免敌方军官将佐混迹其中。”
传令兵领命而去,杨博笑着对戚继光说:“此处看来已无你我用武之地了,不若现在就去中军大营缴令,并请张老公帅和吕公公移师入城。”
戚继光说:“林将军所部还未将城外清理干净,是否再等上一等?”
“呵呵,让张老公帅和吕公公看到此幕,你我有些话便好说了。”
戚继光立刻明白过来,随即跟着笑道:“惟约兄,你可真是算无遗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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