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这封写给“圣明天子皇帝哥哥”的求救血书中,益王朱厚烨声称自己从来都不曾窥测天位,想要反叛朝廷夺位自立,而是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等人持武力将自己劫持到南京软禁在宫中,威逼自己就任监国,假借自己的名义谋逆倡乱,对抗朝廷,陷自己于不臣不亲之境地;还历数了南京勋臣如何不遵礼法虐待天亲的种种劣迹。而自己为了苟全性命,不得不与那些乱臣贼子虚与委蛇,终日以醇酒美人自娱,不理朝政,不问世事,对于那些乱臣贼子的谋逆行径更是一概不知。
朱厚烨的这封信写得情深意切,加之是用鲜血写就,真可谓是字字血泪。在信的最后,益王朱厚烨还声情并茂地写道:“臣弟于南都身陷樊笼,望王师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惟日日夜夜泣告太祖并列位祖宗,盼祖宗在天有灵,佑我大明扫荡奸邪、治政太平”,还说“恳请皇兄早日发兵克复南都,复我太祖陵寝,并救臣弟与江南百官万民于水火之中。不肖臣弟朱厚烨叩首再拜。”
没看信之前就觉得莫名其妙,看了信之后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吕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一头雾水,只好问张明远:“这是什么玩意儿?奏疏不象奏疏,家信不象家信,搞什么名堂!还有,此信既是益逆亲笔所书,为何没有加盖印信?”
张明远说:“回公公,据那个何心隐供认,益逆印信已被徐、汤、刘等逆贼夺走,好假借他的名义行令四方。”
这倒是锦衣卫内线所没有掌握的情报,吕芳来了兴趣:“哦,你觉得那个何心隐的话可信吗?”
“回公公,属下不知道。”张明远老老实实地说:“不过,据属下多年办案经验来看,那个何心隐不过是一个迂直书生,人又倔强得很,这种人想来也不大会说谎,他的话虽不可全信,但大抵还是不错的。”
“要真是这样,益逆这封血书倒也不全是无稽之谈……”吕芳沉吟着说:“不过,既然益逆自称身陷樊笼,形同囚徒,为何却能大肆提拔藩邸旧臣?譬如那个何心隐的授业老师史梦泽,原本只是益逆王府的长史,区区一个五品官而已,为何竟能擢升为正二品的南京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
“据那个何心隐供认,徐、汤、刘等逆贼胁持益逆到南都之时,也将益逆藩邸旧臣一并掠至南都。为掩人耳目,益逆藩邸诸多职官,如事理正(王府职官名,正六品)、典膳正(王府职官名,正八品)、奉祠正(王府职官名,正八品)都连升了三、四级,连长史司正九品的典籍都升任从五品的南京翰林院侍读学士,他区区一个举人,也是一步登天,先点了翰林,任正六品编修,后又改迁兵科给谏。其师史逆梦泽素有文名,徐、汤、刘等逆贼要借他的名望笼络江南士子,便任他为南京翰林院掌院。其后因益辽二逆争夺监国之位,逆党内讧而分裂,南都原本附逆的大臣纷纷挂冠而去,士子学人也多被执囚下狱,伪明朝廷之声望一落千丈,更需史梦泽这样的海内人望支撑门面,便又许了他一个正二品礼部尚书的虚衔,品秩虽升了一级,但部事却还是牢牢把握在勋臣党羽蔡益之手,他仍只能执掌翰林院,事权是一点也没有加增。即便如此,因史梦泽是益逆的师傅,徐、汤、刘等逆贼怕他假借益逆的名义拉拢逆党朝臣对抗勋贵,对他防范甚严,只许他老实读书做学问,不许他对朝政诸事随意置喙……”
张明远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见吕芳皱起了眉头,紧紧地盯着他,心里一凛,忙住了口。
“不是说的正起劲的吗?怎么又不说了?”
听出吕芳话语之中带着的嘲讽之意,张明远忙解释说:“属下只是据那个何心隐的供词回话,并无一点搀假虚言……”
吕芳冷笑道:“谁说你搀假了?你张明远是大名鼎鼎的太保爷,咱家怎敢说你搀假了?”
对于威名赫赫的锦衣卫十三太保,吕芳一直礼遇有加,从来没有摆过架子。比如张明远只是一个镇抚司正五品的千户,吕芳这个昔日司礼监掌印、大明“内相”人前人后都是一口一个“三爷”叫着,还从未象今天这样直呼其名,出言讥讽,张明远越发紧张了,忙单膝跪地,应道:“属下不敢。若是属下有错,还请公公责罚。”
他这一紧张多礼,吕芳倒有些于心不忍了,低声呵斥道:“随口说你一句,就说不得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行礼,人来人往的看见了岂不生疑?快快起来好好回话。”
待张明远起身之后,吕芳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论说咱家如今已不当着司礼监的差使,也就不再管你镇抚司,本不该那样说你。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才又缓缓地说:“老三啊,对你们哥几个,咱家可一直都没当属下待过,为什么?只两条,一是你们都对主子万岁爷忠心不二;二是你们都一身本事,能干了得,不说是在镇抚司,便是放眼我大明满朝文武、百万将士,只怕也找不出几个象你们这样忠勇廉能兼备之士了。可你今日怎能如此糊涂,犯下了这么大的错处?”
张明远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便大着胆子问道:“属下愚钝,还请公公明示。”
“看看看,咱家还真是没说错。平日你何等了得,今日竟真的糊涂了!”吕芳说:“你方才不是说那个何心隐不肯开口说话吗?怎么说起这些事倒是详尽无遗,岂不可疑?你怎能为他打包票,说他不过是一个迂直书生,不会说谎,还说他的话大抵不错?办老了差使的人,怎能犯下这么大的错处,竟让一个书生给骗了?”
张明远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对吕芳的睿智洞察深感佩服,忙解释道:“回公公,是属下方才回话不清。审问对面逆贼江防情状之时,那个何心隐确是不肯开口,还口口声声说自家仍是南都伪明朝廷的现任官,又身为兵科给谏,不能泄露军情;至于南都朝局情状及益逆,他是奉了益逆之命要如实呈报朝廷的,才肯一五一十地招供……”
“这你就信了?”吕芳说:“一个书呆子竟能三番两次地带着无关人等巡按前线,视察军情,徐、汤、刘等逆贼就那么肯给充充门面的益逆面子?且他带的人还是与徐、汤、刘等逆贼势不两立的辽逆余孽!那个初幼嘉,还有如今已在京城的张居正,可是伪明朝廷下了海捕文书造影缉拿的,就任由他大摇大摆地拿着钦差官防,乘官船礼送出境?”
“回公公,这个属下也仔细查问过了。那个何心隐前番得以巡按徐州,送出张居正,皆因南都益辽纷争初息,伪明朝野上下对不遵礼法、动辄持武逞强的勋贵多有不满,徐、汤、刘等逆贼也不得不有所收敛,派益逆之人巡按徐州,一为安定人心,二为掩人耳目而已。却又为了掩饰叛军怯敌畏战之真相,蒙蔽益逆,只许他派何心隐那个尚未出仕,更不谙军旅之事的书生出使。即便如此,何心隐前脚离开徐州,徐州叛军弹劾他干扰兵事、**军将、索取贿赂、勾结叛民、私通北方,以及嫖娼宿妓等多项罪状的奏章便已飞骑送抵南都。徐、汤、刘等逆贼趁机兴风作浪,攻讦不休,几乎要将他下狱论死,亏得其师史逆梦泽串连益逆藩邸旧臣及南都江西籍逆臣共计三十余人,一同闯宫哭闹至益逆座前,徐、汤、刘等逆贼见事情闹大,遂有投鼠忌器之感,更自觉难挡哓哓众口,这才作罢,他才得以保全性命。这些情状,此前南都暗线多有详报,也与徐州叛军俘虏供词相互印证,并无虚假夸大之辞。”
吕芳沉吟着说:“前次倒也罢了,如今王师已大军压境,兵逼南都,徐、汤、刘等逆贼苦心布设的长江防线是他们唯一保命的本钱,为何还能放心他这么一个与自己同床异梦的益逆之人巡视江防,还能任由他扬长而去?”
“回公公。那个何心隐今次巡视江防,则因徐州兵败传回江南,朝野大哗,群情汹汹,益逆更是惊惧不安,日夜哭闹不休,其师史逆梦泽忧心益藩血脉无存,冒死造膝密陈勋贵弄权祸国误军之详情,极言江南断不可守,该当早日将实情奏报朝廷,以免王师克复南都之后玉石俱焚,白白做了那帮谋逆乱党的殉葬品。益逆为之所动,遂急召徐、汤、刘等逆贼进宫,声言自家既已被推上监国之位,便要知晓前方战守之实情,否则便是死,也要回江西自家藩邸,不能糊里糊涂做了大明逆臣、不肖子孙。据此与之力争再三,徐、汤、刘等逆贼拗不过他,只得又同意了。何心隐身负重任,为了麻痹徐、汤、刘等逆贼,专程从南都带着三名艺妓一同出巡,一路行来游山玩水,不到两百里地足足走了十日。至江防军营地之后,也是日日纵酒作乐,不醉不休。昨日与叛军江防守将汤逆啸风——就是汤逆正中的二儿子,数日前才就任江防军参将——宴饮大醉之后,说要乘兴挟美夜游大江,吟诗赏月,并邀汤逆啸风同行。汤逆啸风碍于军务在身,便辞谢了。因何心隐本有薄幸之名,巡按徐州惹出无妄之灾后,更是日日以流连青楼妓馆,以醇酒美人自娱,既不到衙办差,连朝也不上了,徐、汤、刘等逆贼及其党羽对他不免疏于防范,被他趁机演出一场金蝉脱壳的好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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