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史晟归朝廷管,但是,还有许多机密档案,尤其是那些有损于列位先帝圣名,因而不能写入《实录》的密旨、口谕都保存在大内,而象削藩这样的天家私事大多都是如此。张居正奉上谕查看档案,自然绕不过司礼监掌印陈洪。此刻听主子骂了一声“王八”,又见主子紧锁愁眉,一副苦恼无比的样子,陈洪大概也猜到了什么,跪在地上说:“奴婢有话要启奏主子。”
朱厚熜意兴阑珊地说:“说吧!”
“请主子恕奴婢多嘴,”陈洪说:“江南叛乱,那帮乱臣贼子所仰仗及蒙蔽世人者,不过是假借益逆太祖血脉、宪宗嫡孙的天亲名份,依据太祖高皇帝御制《皇明祖训》所定‘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祖宗成法而已。奴婢以为,益逆这份求救血书可明发邸报,向天下官军百姓揭示南都那帮乱臣贼子不遵礼法、虐待天亲之不赦大罪。”
见主子沉默不语,陈洪犹豫了一下,把心一横,又接着说:“再者,主子还可明发上谕,限定时日,要诸位附逆的皇室宗亲率众来降,凡受叛军武力胁迫不得不附逆从乱者,只要依时自缚请降,便可赦免其罪;逾期不降者,则以国朝律令、祖宗家法治其谋逆之罪。”
朱厚熜心里怦然一动,似乎明白了一点,可又抓不住脑海中电石火花般一闪即逝的想法,便追问道:“哦,这是为何?快给朕细细说来。”
陈洪见主子如此重视,情知自己这一宝押对了,果然猜中了主子的心思,但如何把这一层意思不显山不露水地说出来倒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因而,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才字斟句酌地说:“回主子,依奴婢愚见,如此处置一来可分化瓦解叛军及附逆倡乱的江南官绅士子;二来可给诸位附逆的皇室宗亲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以示天家慈孝、主子仁厚……”
陈洪还没有说完,朱厚熜就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分化瓦解敌人倒是不假,什么悔过自新,慈孝仁厚都是狗屁,分明是要借刀杀人嘛!即便南都那帮勋臣贵戚不会恼羞成怒,行凶报复;益王和那些被裹胁到江南的皇室宗亲要兵无兵,要将无将,又怎么可能在时限之内逃得出来?说起来,那些倒霉的家伙不死在南都那帮勋臣贵戚的手里,也要被朝廷以谋逆之罪论死!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朱元璋开枝散叶遍布全国的龙子凤孙也就死得七七八八了。这且不说,嘉靖的堂兄明武宗正德皇帝没有子嗣,伯父明孝宗弘治皇帝也只有正德一脉,否则也论不到他这个明宪宗成化皇帝四子兴献王一脉入继大统;而上溯三代,明宪宗成化皇帝一共有十四位皇子,早夭得不算,共封了十位亲王,将会只剩下荣王阿宝硕果仅存,再往上追溯什么英宗正统皇帝、宣宗宣德皇帝,由于年代过于久远,难免人走茶凉,那些迂腐守旧的朝臣士子未必就能那样理直气壮地反对变革宗人法了……
想到这里,他当即抚掌大笑:“好主意,好主意啊!此事就依你所言,速速去办!以十日为限拟出恩旨,明发邸报,诏告天下。”
“奴婢领旨。”陈洪乐得屁颠屁颠地就要告退。张明远却突然叫了一声:“主子——”
御前议事有严格的规制,张明远只是一个镇抚司千户,论官秩根本没有不经问话便开口的资格,但锦衣卫十三太保身为天子近臣,又时常轮班侍从左右,朱厚熜跟他们很熟,也很喜欢这些武功高强、忠心耿耿的“大内高手”,便笑着问道:“怎么?老五有话要说?”
很明显地踌躇了一下,张明远才说:“回主子,吕公公除了命奴才将此事急奏主子之外,还命奴才手下将何犯心隐、初犯幼嘉星夜解送京师,明令奴才手下人等一刻都不能耽搁,也不许两位钦犯见任何人。”
张明远的话虽然说的没头没脑,但朱厚熜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益王朱厚烨如今虽是名列逆案之首犯,但若是他的求救血书所言是实,他便不是逆臣,还是正牌子的天潢贵胄。吕芳如此安排,也是担心走漏了风声,南都那帮勋臣贼子恼羞成怒之下,对益王下了毒手。
朱厚熜也知道,吕芳虽有“菩萨”之称,对宫里的人无心犯下的小错,他总是能包容则包容,能骂不打,能打不杀,但也并不是一味操妇人之仁,而是要分时候,看对象。很明显的一个例子,尽管他当初不敢以正道直言劝谏主子,但对于那些进献邪术蛊惑主子,炮制**侵害龙体的妖道,却没有一点好感。邵元节、陶仲文等人被朱厚熜下旨打入诏狱之后,他便命提刑司严加拷问,审出了他们私交外臣、纳赃受贿、关说官司、霸占民田、强抢良家女子等诸多不法之事,密奏皇上。朱厚熜不胜震怒,将这些人抄家并刺配充军,却又叮嘱吕芳不要让他们乱说话,以免泄露宫闱秘事。吕芳心领神会,不数日,年岁稍长的邵元节便在狱中“畏罪自杀”,陶仲文也在充军途中因“不服水土”染“病”身亡,一劳永逸地为主子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赢得了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清流的一片叫好之声。还有对付那些动辄忤逆圣意,批龙磷的言官词臣,“芝兰当道,不得不除”就成了他的行为准则,也就不是什么菩萨了。但是,再怎么说,他毕竟是皇家奴才,对于益王那样的天潢贵胄,不得不畏忌几分,也难怪他会这样苦心孤诣地将封锁消息,以免伤及太祖血脉、宪宗嫡孙。
这自然是吕芳恪守祖宗家法和做奴才的本分,朱厚熜也不能怀疑他的忠心,但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就不如陈洪行事果敢、心狠手辣。而在对待那些百无一用的皇族蛀虫之事上,朱厚熜更需要的,正是陈洪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
不过,吕芳如此安排也提醒了朱厚熜:吕芳和张明远都能看到这一点,外面那些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又怎能看不到这一点?这份求救血书和恩旨会不会被内阁学士以同样的理由封驳退回?一来二去难免闹得满城风雨,以后的事情就更不好开口了啊!
张明远话语背后的意思,陈洪心里也是十分清楚,见主子踌躇起来,又是拈酸又是气愤:如今司礼监由我当家,可你吕芳仗着是主子的大伴,得了主子的宠信,每每都把我的家给当了,以前你日夜侍侯在主子身边还情有可原;如今远在万里之外,还如此插手,就不免太过分了!我大明朝廷之上已经出了夏言那个“山中宰相”,却不曾想宫里竟也出了你这么一个“宫外内相”,真是岂有此理!再者说来,你远在万里之外,又焉知主子如今想些什么,又要做些什么,如此随意指手画脚,岂是为主分忧的奴才本分!亏他吕芳还时时处处以忠奴义仆自诩,又怎能对得起主子的浩荡天恩?!
想到这里,陈洪躬身说:“吕公公如此处置自是很有道理。不过,依奴才愚见,被叛军裹胁者计有亲王五位、藩王十余位、其他爵爷更是不计其数。若是主子这道恩旨不明发邸报,难免诸位王爷心怀惊惧,忐忑不可终日。更恐有哪位王爷担心无颜面对列位先帝并主子万岁爷而自裁谢罪,玉石俱焚于兵火之中,岂不痛折太祖及列位先帝爷的血脉,更损我大明国基藩篱?”
朱厚熜点点头,却又叹息道:“你说的有道理,寻常百姓之家,哪怕是贫苦小民,兄弟宗族之间还有情分,尚且能和睦相处,患难相扶,朕身为太祖嫡传血脉,又何尝不想竭力保全诸位皇室宗亲?只是你能体谅朕的一片苦心,外面的那些臣子却未必这么想……”
原来主子并不是被吕芳那厮说动,而是担心外面的人言可畏啊!陈洪放下心来,便说:“依奴才愚见,无论有无造逆、附逆之情事,主子都可下旨赦免益逆与诸位宗亲爵爷谋逆倡乱之罪,并将其姓名自钦定逆案名单中勾去。待王师克复南都,将诸位宗亲爵爷救出樊笼之后,再交由宗人府甄别,确属受乱臣贼子武力胁迫者免罪,参与谋逆者依律定谳。如此则不伤国朝规制、祖宗成法之公正无私,更显天家慈孝、主子仁厚。”
朱厚熜心中大喜:既然诸多文臣武将谋逆之罪都能轻描淡写地处置,谁又能说皇上发恩旨大赦皇室宗亲便是不对?这样处置就能先在道义上占了上风。至于会不会因此危及那些皇室宗亲的性命,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事了。若是南都那些勋臣贵戚真的胆敢狗急跳墙,杀人泄愤的话,那也好办,反正他们都已经犯下了足够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到时候什么凌迟啊炮烙啊种种酷刑一股脑地上,给那些枉死在乱臣贼子手中的朱元璋的龙子凤孙们报仇雪恨便是!
哈哈,如此一来,便为日后省了许多麻烦。唯一要担心的,倒是会不会有迂腐的朝臣士子指责自己置国家法度于不顾,一味姑息养奸,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理由来批自己的龙鳞了!
不过,朱厚熜终究还是觉得有愧于心,更觉得愧对冒死逃出江南传递书信的何心隐、初幼嘉那两位青年士子,便对陈洪说:“既然益王确系冤枉,那个何心隐与初幼嘉便也没有罪,他们的名字也应一并自钦定逆案名单中勾去,仿张居正之例,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一并拟出恩旨,明发邸报。”
陈洪立刻跪下叩头,山呼:“仁德宽厚无过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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