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事体大,张茂、陈世昌和吕芳再是惊恐难安也不敢隐瞒不报,便一面按照原定计划,分付各军迅即入城分占城中各处要地,查封官衙及罪员府邸;一面赶紧拜疏奏陈徐、汤、刘三位逆臣遁逃一事,并向皇上请罪。南都诸位藩王宗室和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也被即刻羁押,派人槛送京师——闻说京城将午门献俘大典诸事都安顿好了,总不成让皇上再下旨取消吧?若不从中找出几只够分量的替罪羊,风风光光地把这场庆典活动的场面给圆下来,朝廷丢得起这个脸吗?皇上丢得起这个脸吗?
朱厚熜龙颜大怒,在平叛军张茂、陈世昌和吕芳联名上呈的奏疏上奋笔疾书了两句批示:“益逆厚烨等若高煦;其他人等无类宸濠!”
内阁接到皇上发下来命拟旨的奏疏,严嵩、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四人都大为震惊:宣宗宣德皇帝平定汉王朱高煦之乱,将自己的亲叔父朱高煦塞入铜鼎之中,四周架起木炭,活活烤死;武宗正德皇帝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在南京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之后,将朱宸濠解送京师,至通州便赐自尽,挫骨扬灰。皇上这样比类,竟是要将伪明政权监国益王朱厚烨及一干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全部处死啊!
身为朝廷肱股、内阁辅弼重臣,他们自然要愤君父之慨;但一次诛灭数百位皇室宗亲,实乃千古未闻之天家祸变,载诸史册,更大损朝廷颜面及皇上圣名,诸位阁员身为人臣,谁敢拟这道旨?就连严嵩那个时常被人讥讽为“柔媚事君”之人,也是第一次觉得手中那支能判定无数人死生,更关乎社稷兴衰的“枢笔”有千斤之重,恨不得立时拜疏求去,将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历经艰辛,排除万难才爬上的首辅之位拱手让给别人!
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三位阁员都建议严嵩行封驳之权,将奏疏退回大内。严嵩思虑再三,终究还是不敢触怒正在气头上的皇上,呈上拜帖恳请造膝面陈。
不一刻,内侍来传皇上口谕,召严嵩于云台奏对。四大阁员闻之更是心惊胆战:云台固然是皇上召见大臣的法定地点,但如今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政,从来不讲那些繁文絮节的俗礼,往常召见内阁辅臣都是命其直去东暖阁,今日却改在云台,不想也知已对内阁的拖延态度心生不满了。
严嵩想请其他阁员与自己一起面君,可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三人都不愿淌这汪浑水,李春芳推说要与兵部会商平叛军分兵两路,一路南下浙江、湖广,一路西进收复中都凤阳,全面剿平江南叛乱的诸般紧急军务。马宪成的理由则更充分:南都即定,百废待兴,还有数百万难民需要抚恤安置,数百位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伪明朝廷文武百官的家产都要抄没入官,不只今日,恐怕最近两三个月他都得坐镇户部,不能在内阁理事。惟独徐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但他却为难的说上谕只说召严阁老入觐奏对,他人未蒙宣召私自随行便是违旨僭越,于国朝法度不合,因此就不能恭与了……
内阁首辅上承圣意,下领百官,自然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无限风光,但遇到棘手之事也就无法推脱,严嵩也不好责怪其他阁员畏首畏尾,长叹一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云台。
果然,今日的召见非同寻常,偌大的云台之内空无一人,只有朱厚熜身着御服,面色冷峻地高坐在御座上。待严嵩战战兢兢地行完陛见大礼之后,朱厚熜更是一反常态地并不命他起身赐座,说:“严阁老写帖要求见朕,朕恰好也有事要征询于你。你是江南人氏,又久在江南为官,可曾到过杭州?”
看今天这样的架势,严嵩以为一番雷霆震怒必不可少,正在寻思如何应付,谁知道皇上突然问到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心中十分惊诧,但他身居部院大臣已多年,更几度位列台阁,早就知道御座上的这位皇上那神鬼难测的天心圣意和乱石铺街的语言风格,也不敢妄加猜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皇上,臣曾到过杭州。”
朱厚熜面无表情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可曾到过杭州灵隐寺?”
“回皇上,臣也曾到过。”
“据说灵隐寺弥勒佛前有一副对联,写得尤其之好。你可记得?”
“回皇上,上联曰‘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下联曰‘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事’。”
说到这里,严嵩猛然醒悟了皇上突然问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的原因,正在惊恐之间,就听见朱厚熜从唇齿之间挤出了阴冷的一笑:“朕非弥勒,却正在容天下难容之事!益逆口口声声说他被徐、汤、刘等逆贼胁迫,身陷樊笼如处水火之中,指望着朕着速发兵去救他。朕忧心如焚,不待平叛军准备停当便急令挥师渡江,将士伤亡数以万计,好不容易才打过了长江,还得忍气吞声接受他们通款之议。如今到了南都,徐、汤、刘等逆贼仓皇逃窜,他这个自称被囚于深宫之中的‘监国殿下’倒毫发无损,还能优哉游哉地带着文武百官来迎接王师!他当朕是三岁小孩吗?还有那些说是被胁持到江南的藩王宗室,都是连根毫毛也没有伤到,一个个养得又白又胖,还有不少人竟还在江南采买或强抢民女以逞淫欲。莫非徐、汤、刘等逆贼能如此谨守礼法,以臣礼事之?在朕看来,他们不是确乎参与谋逆,便是有意在欺骗朕!其罪之大,天理难容!严阁老以为然否?”
严嵩知道,这可不是皇上为了“削藩”而给那些藩王宗室罗织罪名,而是平叛军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和监军吕芳联名上呈的奏疏中的原话。
当初朝廷虽将益王朱厚烨的求救血书刊载于邸报及《民报》之上,公诸天下,朱厚熜也特下恩旨将他们的姓名从钦定逆案名单中勾去。但无论皇上,还是朝廷上下其实并未确信他们谋逆是受南都的勋臣贵戚胁迫,只说要待王师克复南都之后,再交由宗人府甄别,确属受乱臣贼子武力胁迫者免罪,参与谋逆者依律定谳。如今徐、汤、刘三人逃匿遁形,不知所踪,那些藩王宗室是否确系被胁持从逆便无从证实,甚或根据此前一干犯官叛将的供词,他们确有参与谋逆之情事。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为了推卸责任,就持有此议,甚或还在奏疏中含沙射影地指控益王朱厚烨早就知晓徐、汤、刘等三位逆贼遁逃一事,不但隐瞒不报,还派出自己的师傅、伪明朝廷挂礼部尚书衔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虚托通款,实则为他们遁逃打掩护,“上托皇上齐天洪福、下赖将士效死用命,王师进兵神速,一鼓而克南都”,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才未能逃脱云云。
不过,既然皇上已经信了他们的说辞,再若是质疑此说,不但会忤逆了圣意,更会得罪了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张茂、陈世昌两位粗鲁军汉倒不足为虑,可是吕芳那个阉寺岂能随便得罪?因此,严嵩躬身说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拿话将严嵩逼到了墙角,朱厚熜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惩处叛逆诸人的圣旨可拟好?”
对于这个要命的问题,若是刚直强项如夏言者,定是直言“此乃乱命,臣万死不敢奉诏。”严嵩却不敢如此,而是俯身在地,说:“回皇上,兹事体大,臣需与诸位阁员集议之后才敢拟票。”
朱厚熜冷冷地说:“你们内阁不是已经商议好了,要将奏疏封驳退回给朕吗?”
严嵩将身子俯的更低了:“回皇上,臣不敢欺君。适才内阁集议之时,其他阁员确是持有此议。但臣以为不妥,还要与其他阁员重新议定。”
“知道不妥就好!”朱厚熜冷笑道:“杨廷和去后,还未有人行过封驳之权,朕还真忘了该怎么处置被封驳退回的奏疏呢!”
听到皇上提到了因对抗皇权拒绝议礼,被勒令致仕其后更被追夺一切官职禄位的嘉靖一朝首任首辅杨廷和,严嵩顿时感到芒刺在背,惶恐不安地说:“臣不敢……”
朱厚熜又是一声冷笑:“敢不敢也由得你!朕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跟人斗,不管是什么外寇内奸,还是什么首辅尚书,朕都喜欢!当年主少国疑,杨廷和欺负朕只是个幼冲之君,将朕的威福都夺了去,朕尚且不怕;如今朕已御极天下凡二十四年,我朝再出一个杨廷和,朕更不怕!”
严嵩赶紧表白道:“杨廷和骄矜无人臣礼,还带领满朝文武对抗圣意,欲陷吾皇于不孝之地,凡我大明臣子,无不愤慨之至,恨不能食肉寝皮,以正朝纲、明臣道。”
仿佛是被严嵩的表白冲淡了心中的怒火,朱厚熜突然缓和了语气:“严阁老,你是大学士,《太祖实录》、《皇明祖训》不晓得读了多少遍。朕问你,太祖高皇帝广封诸王,所为何故?
严嵩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太祖高皇帝《皇明祖训》钦定宗室封爵制度,是为立太子以定国本,封诸王以为藩篱。”
朱厚熜点点头:“不错,太祖高皇帝广封诸王是欲以他们为国朝藩篱,安社稷、固家邦。”
突然,他提高了声调,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可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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