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扫了一眼,顶头一行《宗人法》三个大字便映入眼帘,严嵩顿时一阵晕眩:国朝宗室封爵之法,太祖御制《皇明祖训》已有明定,并有遗训曰为“子孙后代万世不移之法”,皇上如今却要另起炉灶制定《宗人法》,显然是要将《皇明祖训》弃之不顾了啊!
好不容易才稳定了心神,仔细看来,这一版御制《宗人法》还未成型,只是骨架文章,共有三条:
一、褫夺益王朱厚烨及所有参与谋逆的皇室宗亲的封号爵位,贬为庶人,远适海外西番诸国;
二、无有参与谋逆情事的各亲王、郡王,可保留王府仪卫司,但只许保有正五品仪卫正一人、从五品仪卫副一人、正六品典仗六人、随行护卫十六人,成编制的王府护卫则一律撤裁,改为当地驻军卫所,由都指挥使管辖指挥调度。亲王府长史司及下属的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也一律撤裁,左右长史、典簿、正副审理、正副典膳、正副奉祠、纪善、正副良医、正副工正等一应王府属官,以及引礼舍、仓大使、仓副使、库大使、库副使等未入流的王府属吏也一并革除,只保留从九品伴读一人、从九品教授两人。郡王府原本无王府长史司,只设从九品教授和从八品典膳各一人,如今与亲王府同例,撤从八品典膳,增从九品伴读和从九品教授各一人。以上官员均不再属王府管辖,而改由吏、礼二部委任,三年更替,俸禄也由朝廷拨付;
三、废除《皇明祖训》中关于亲王、郡王爵位世袭罔替和奉国中尉以下不再降袭的规定,宗室爵位按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共分八等,每代不分嫡出庶出,一律降袭一等。至奉国中尉以下便不再封爵,宗人府不再记名,国家也不再奉养;许其另立家庙祭祀,拨给百亩官田做家庙祭田,依律不夺;子弟可应科举出仕;三代以下,可事农耕;再历三代,百业皆可事。
短短数百余字,严嵩越看越是心惊肉跳:皇上已认定诸多藩王宗室确有从逆情事,所谓“血书求救”便是欺君。而无论是谋逆之罪,还是欺君之罪,褫夺爵位贬为庶人都在情理之中。可是,前朝获罪被贬为庶人的宗亲通常都是被囚于中都凤阳圈禁至死,皇上却要将他们发配戍边,这已是前所未有之事,更何况要远适海外西番诸国,则更是闻所未闻。而且,即便是发配戍边,除非特旨不许,按律年满六十岁便可回乡,皇上将那些藩王宗室发配到万里之外的西番诸国,任其自生自灭,未免失之过苛,更不合与《皇明祖训》……
平心而论,撤裁王府护卫及属官倒是为文武官员做了一件好事——在大明朝为官,第一难做的便是王府属官,除了那些有幸侍奉东宫太子或有望继承大统的直系亲王的官员外,其他人非但手无寸权、升迁无望,遇到脾气暴戾的王爷,稍不如意说骂就骂,要打便打,拖欠克扣俸银禄米更是常有之事,其情之悲其景之惨,比南都那些虽被冷藏,但仍可拿着朝廷俸禄整日无所事事,游哉游哉吟诗赏月的“莳花尚书”、“养鸟御史还要差上十万八千里。可是,将亲王府护卫和长史司一并撤裁,亲王郡王便无甚分别,也不合与《皇明祖训》……
若说前两条还只是大致与《皇明祖训》大致不符,那么,第三条则根本就是公然提出改易《皇明祖训》,亲王、郡王爵位不再世袭罔替,那么迟早都要降到奉国中尉,而奉国中尉以下不再封爵,就等若剥夺了皇室宗亲那份可以吃到老的俸禄和种种特权,还许其应科举,操农、工、商等贱业,堂堂太祖血脉、天潢贵胄与庶人有何分别?尤其是“许其另立家庙祭祀”这一说,不就是要将那些远系旁枝的宗室子弟统统赶出皇族吗?
严嵩哪里知道,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三位逆臣遁逃一事,之所以会惹得朱厚熜如此雷霆震怒,一小半是因为带头谋反倡乱的家伙逃跑,如此声势浩大的江南平叛大业未能收取全功,让他颇为扫兴;但是更有一大半,则是怨恨那三位逆臣竟没有狗急跳墙,却将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毫发无伤地完璧归赵,使他苦心孤诣谋划的借刀杀人之计功败垂成,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来着手解决那些名为天亲,实为国蠹的朱明子孙、皇室宗亲。为此,他不得不先颁下那道将所有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全部处死的上谕,等着朝臣们哭着喊着恳请皇上顾及亲亲之谊的时候,再将《宗人法》抛出来,和朝臣相互妥协,不让那些蛀虫继续侵蚀大明王朝的肌体,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方才一番话夹枪带棒,已将严嵩完全玩弄于股掌之上,朱厚熜此刻也就不急于一时,坐回到御座上,耐心的等着严嵩看完,这才开口问道:“严阁老有何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严嵩再次叩头在地:“请皇上恕罪,臣以为宗室子弟可应科举出仕一款,与《皇明祖训》不符,恐有藩王宗室干政之嫌……”
朱厚熜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奉国中尉以下的宗室子弟虽已不入宗人府,另立家庙祭祀,但毕竟还是我朱家的子孙,朕也惟愿他们个个都能成为国家栋梁、社稷干城,维护太祖高皇帝肇造之大明王朝传至千秋万代,便不能断了他们报国之门。”
一个小石头扔入水中,严嵩大致判断出皇上只是想把那些远系旁枝赶出皇族,并不是真的要狠下心来剪除所有皇室宗亲,这才伸手抹去了头上潺潺而出的冷汗,又说:“王府职官属吏,《皇明祖训》也有明定,若全然撤裁,恐与朝廷官制不符。依臣之愚见,不若只撤裁护卫,将诸亲王王府长史司及所属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仍许保留,但只设长史、典簿、审理、正典膳、奉祠、纪善、良医、工正等官及引礼舍、仓、库大使等属吏各一人,革除副职冗员……”
“一个亲王需要用那么多的人伺候吗?”朱厚熜已然有些不快。他只给王府保留侍读和教授两名讲官,用意是在教育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若不是考虑到那些亲王郡王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亲戚,都是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有损天家体面,他连这两个国家公务员的名额也不想浪费在那些百无一用的藩王身上。
严嵩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又犹豫了。
朱厚熜说:“有什么就说什么。此地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又视你为肱股腹心,你但有所想,尽可道来。”
“谢皇上!”严嵩说:“依《皇明祖训》之规定,皇上册封太子以定国本之后,已行冠礼的皇子也要晋封亲王,除依律拨给内侍宫女之外,也应有一应职官属吏侍奉天亲,日后殿下之国,也可协助处理王府诸事……”
原来严嵩的顾虑在这里。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诸皇子之事不必多虑,朕以后另有打算。”同时,他的心里一哂:废话!我儿子还能照此办理吗?不过,嘉靖当年靠吃那劳什子的“先天丹铅”得到的三个儿子都体弱多病,大概也熬不到成年,我的亲生儿子要么还在襁褓之中,要么还没出生,一时半会不必操心这些事情,先趁这个机会把其他皇室宗亲解决掉再说!
严嵩说:“请皇上恕臣直言,臣以为改易《宗人法》之事非同小可,若不能把诸事皆都考虑周全,则难免授人以柄……”
哦,这话说的有道理!兵法有云,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修订《宗人法》这样的重要法规律令可不能只顾眼前,那些迂腐的书呆子也提出诸皇子的问题,就不好应付,总不能象刚才一样,只说一句“日后再说”就打发了他们啊!大明王朝家大业大,多设立几位官吏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自己堂堂九五之尊,何必要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再者说了,多安排几名朝廷命官在各亲王府,东厂和镇抚司也能多安插几条暗线,加强对他们的监视控制嘛!
想到这里,朱厚熜便说:“卿之所虑甚是。那就依你,王府护卫撤裁,各属官正职仍许保留。只是一应职官属吏俸禄自亲王俸禄中扣除,在当地布政使司衙门支领,不得随意克扣。”
接连试探了两次都没有什么问题,还得到了皇上的赞许,严嵩胆子大了起来,说:“益逆及诸多藩王宗室附逆及欺君之罪,罪不容诛。皇上体念天亲之情,不忍手足相残、骨肉相煎,免其一死,乃是皇上如天之仁。惟是远适海外西番诸国,向无先例,只恐招惹物议……”
朱厚熜不耐烦了:你严嵩老贼不是历史上有名的奸佞柔媚之臣吗?怎么是在逐条反驳我亲自拟定的《宗人法》?而且,将他们流放到海外,是我经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犹豫,耗费了多少脑细胞,才决定下来的唯一能变废为宝的法子。这你也敢反对?!因此,他毫不客气地说:“朕奉天命,君主天下,四海归一,万方来朝。海外西番诸国皆是我大明的藩属之地,朕循太祖高皇帝‘封诸王为藩篱’之遗训,将他们远适海外,护卫我大明万里海疆,这又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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