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粮胡同的一处宅院门外,张居正毫不犹豫地叩响了门环。
“敢问哪位贵客光降?”门里响起了初幼嘉的声音,带着厚重的江陵口音。
同在异乡身是客,听到这样的乡音无比亲切,但昔日几乎形影不离的同窗好友,如今都在京城,却已经近一年未曾谋面,令张居正心中却又十分难受,一时竟忘了应声。
门内的初幼嘉又问了一声:“敢问哪位贵客光降?”
张居正这才平抑了激动的情绪,扬声说:“子美兄,是愚弟。”
“哦?是太岳?”初幼嘉先是叫了一声,声音之中有压抑不住的欣喜,随即却又提高了声调,冷冷地说:“对不住,学生并不认识你,贵驾请回吧!”
张居正也提高了声调:“子美兄,愚弟是奉旨来的。”
话音刚落,不远的巷道拐角处,一个身影倏地一闪,不见了。张居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讥讽之笑。
“咯吱”一声,房门打开了,初幼嘉跪在了大门口:“国子监监生初幼嘉恭请圣安。”
张居正忙说:“子美兄快快请起,愚弟虽是奉旨而来,却没有旨意要给你。”
初幼嘉左右看看,并无闲人窥视,飞快地低声说:“快进去,柱乾兄也在。”
兴许是听到了门上的声音,何心隐也迎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见初幼嘉已经将大门紧闭,这才缓和了面容,却仍低声抱怨张居正说:“不是说了再不往来吗?怎么还要往这里跑?光天化日之下,竟不怕被厂卫的那帮狗腿子发现?”
张居正得意地说:“柱乾兄,愚弟可是奉旨来的,谁敢干涉!”接着,他关切地问道:“许久未曾拜望,两位兄台一切可好?”
何心隐忙摆手阻止了他:“快进去说话。”
原来,张居正与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虽说表面上已经割袍断义,再不往来,其实却并非如此。三人因政见不同,自徐州分道扬镳,但那番夙夜长谈之时曾立誓今生永不相弃。嗣后,三人都是经过了好一番跌宕挫折,竟殊途同归于京师。但身份地位却大不相同,张居正成为天子近臣,正大受皇上宠信;何、初二人却背上了“逆党余孽”之名,受到了朝野上下的排挤和冷落,两人担心影响张居正的仕途,就坚决不与他多来往。说起来,柳婉娘之事也无非是三位貌离神合的朋友作戏的由头而已。
这当然不是正人君子的处世之道,更伤害了痴心一片的柳婉娘,但生逢乱世,又不幸卷入了江南叛乱那样的奇惨祸变之中,三位年轻士子也是身不由己——别的不说,何、初二人因为身份特殊,早就引起了厂卫暗探的密切关注,在他们搬进皇上赐给的这处居所的当日,街口南货铺的老板就换了人。初幼嘉豪富公子出身,对此懵懵懂懂;何心隐却是机敏狡黠之人,加之心学门徒讲究知行合一,为探究致良知之真谛,他这些年里走南闯北历练心志,三教九流都有来往,黑白两道结交不少,对于世事的认知、人心之险恶,无疑比寻常埋首书斋的士人学子更为清楚,略一试探便知道那个老板绝非善辈。情势如此险峻,也不由得他们不多长几个心眼。可叹可悲,概因厂卫之人对于朝野士林忠贞之士尚且存有疑心,更遑论他们这样有“谋逆前科”且“劣迹斑斑”之人!
进了内室,张居正见屋里并无一人,便问道:“家中还未置办仆役吗?”
何心隐笑道:“呵呵,门口时常蹲只大黄狗,吓得一般人都不敢登门,莫非还要引狼入室不成?”
“那么,两位嫂夫人呢?”
“她们去——”初幼嘉正要说话,何心隐抢过了话头:“她们都去庙里进香去了。”
说是去庙里进香,定是去看望已皈依佛门的柳婉娘了。张居正感谢何心隐给他留面子,不在他的跟前提起此事。但他高兴地说:“婉娘还是戴发修行,尚未落发吧?拜托两位嫂夫人代愚弟转告她一声:秦淮河畔、桃叶渡口之约,居正永生不忘。而且,请她放心,这样不能相见,只能遥寄相思的苦日子,也快要到头了!”
“哦?”初幼嘉已欣喜地问道:“怎么?令尊令堂松口了?”
张居正摇头晃脑地说:“非也,非也!”
初幼嘉又追问道:“莫非你竟决意要辞官不做,携美泛舟五湖,逍遥余生了?”
张居正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浩荡天恩尚未报之于万一,愚弟安敢做归隐林泉之想?皇上圣明,已决意在适当的时候为乐户人家开脱贱籍了!”
何心隐闪过一丝疑惑之色:“皇上真这么说?”
“出之圣口,入得弟耳,还能有假?”
初幼嘉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德啊!”
毕竟比他二人更通达世事,何心隐也就没有他们那么乐观,说:“问题不在贱籍不贱籍,自从逃到京城,蒙皇上恩典,媚娘、翘翠和婉娘三人的贱籍早就脱了,令尊令堂还是不同意,又如之奈何?”
张居正自信满满地说:“前日接到贱内的信,已是首肯了此事,又有子美兄这榜样在前,愚弟正准备好好写封信,与家严家慈理论一番。”
初幼嘉与他是同乡,对他家中情况知之甚详,犹豫着说:“弟妹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同意你纳妾之举倒在情理之中。惟是令尊令堂一向惜名,要求得他们同意断非易事。”说着,他苦笑一声:“你也休拿我做挡箭牌,我已是弃国弃家、声名狼籍之人,提说我的名字,令尊令堂只怕还更要生气。”
“弃国弃家、声名狼籍?”张居正笑道:“待你进士及第的喜报送至江陵,我看谁还敢说你‘弃国弃家、声名狼籍’?”
“进士及第?”初幼嘉还是苦笑着说:“我早已与柱乾兄相约,今生再不入科场了,你又何必以此相讥。”
“若是皇上钦命,非要让你应试呢?”张居正说:“两位兄台是简在帝心之人,人尽皆知,不必小弟细说。惟是你们却不知道,皇上更对你们青眼有加,赞许颇多。”
何心隐淡淡地说:“圣恩浩荡,却不外乎是因我等还算迷途知泛,弃暗投明而已。当初皇上为收天下士心,不以谋逆罪我,如今天下太平,子美兄和我于皇上还有何用?”
“柱乾兄!”张居正突然发怒了:“你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以此不臣之心猜测皇上!你可知道,增开时务科之举措,倒有一大半是你的建言之功!”
“寓居京师,忝为太学士,愚兄连一篇文章都没有做过,若非愚兄入国子监是皇上钦命,只怕早就被祭酒、司业扫地出门了,你却要说这等话……”
“你可知道皇上当日是如何与内阁辅臣论开时务科的?这本是朝廷机要之事,不可为外人道也,但你一再误会皇上,愚弟也就只好有违国家律法、朝廷规制。”张居正激动地站了起来,扬声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至于科举之士,为了挣得功名,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着,无非‘利禄’二字,又怎会有心思博学深造,悉心钻研经学理学?这正是皇上与内阁辅臣纵论科举之弊时的原话,柱乾兄可否觉得似曾听说过?”
何心隐疑惑地说:“你说的不错,愚兄是觉得耳熟,可想不起来是何时听何人说过?”
“呵呵,”张居正笑道:“自家说过的话却不记得了,这不是你在南京至徐州的船上,对愚弟和子美兄说过的吗?”
“对对对,太岳这么一说,愚弟也想起来了。不过,”初幼嘉说:“似乎又与柱乾兄说的不大一致……”
“不错,皇上略做了一些改动。”张居正感慨地说:“皇上虽于柱乾兄之宏论不过改了其中寥寥数语而已,但柱乾兄只论教书做学问,皇上却将之引申至国家抡才朝廷取贤这一治政根本大计,无疑又比柱乾兄立意高远,实不可以道里计之。”
何心隐喃喃地说:“皇上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皇上圣明啊!”由衷地颂圣之后,何心隐又埋怨张居正:“好你个张太岳,我拿你当朋友,在你面前畅所欲言。你却不该把我那些书生之气的话拿去玷污天听、亵渎圣聪!”
“你道自己是书生之气,皇上却拿你当社稷之臣,早就在暗中关照于你了。”张居正说:“索性愚弟再犯一次规制,你可知道令师临川史公缘何能脱罪归里?”
原来,何心隐的恩师史梦泽,因既是益逆朱厚烨的王府长史,又是伪明政权的正二品挂礼部尚书衔翰林院掌院学士,可谓逆案一等要犯,三法司论罪定谳为夷三族,报至御前,朱厚熜批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迂腐书生,空谈误国。惟其有才,朕不忍伤国朝斯文元气,姑且容之,到国子监教书去。”这本已是浩荡天恩,谁知道史梦泽竟不领情,要求跟随被远适海外的益逆朱厚烨而去。扬帆海外风高浪大,老人家这一去断然有去无回,可即便这样,三法司也不愿意便宜了这个逆贼,更不敢让他留在谋逆藩王身边继续出谋划策、祸乱家邦,便又上奏御前,仍要将他明正典刑。朱厚熜哭笑不得,又批曰:“迂腐书生冒傻气,何必与他计较。年高老迈,不堪舟车之苦,许其管领山林,另择子弟门徒侍奉旧主。”这才免除了史梦泽的杀身之祸。
听完了张居正的这一席话,又仔细问了今日御前奏对的详情,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无不感怀圣恩,对于张居正奉旨来劝说他们应试制科的提议,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如此轻松地完成了皇上的考验,张居正也非常高兴,便说:“此制科名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不限题目,由皇上亲自主持,只要应试士子所提策论能切中时弊,确系合理可行即可。一言以蔽之,皇上十分看重今次制科,言称不但要为国家选拔有用之才,还要能集思广益,求得治国理政之良策。如今皇上最为关心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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