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被海瑞突然的大礼着实吓了一跳,忙侧身避让,笑道:“我嘛,穷书生一个,本也该盼着你海青天当我的父母官,可又实在不愿你调任本县。”
海瑞又是一愣,拱手道:“愿闻其详。”
“呵呵,刚峰兄有所不知,在下以卖文鬻字为生,胡乱写上两个字,涂抹几笔丹青,全是骗那帮阔老们的钱。你刚峰兄把那帮阔老们都赶跑了,我哪里还有生计?”
海瑞没想到听到的竟是这样的话,怔怔地看着徐渭,一时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徐渭见他如此,忙收敛了脸色的戏谑之色,颇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下本就是一个疏狂不羁之人,口不择言,刚峰兄且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正在尴尬地站着,忽听得一声巨喝:“哈!我说你怎么还不出来,原来竟躲在这里跟人扯闲篇!”
两人回过神来,转头寻声看去,一个彪形大汉正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海瑞喊了一声:“曹将军!”就要给他跪下。
来人正是营团军前军统领曹闻道,见海瑞还要如当日在军中一样给自己行大礼,忙一把扯住了他:“嗨,我说,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七品县太爷了,再给你老哥我行此大礼,岂不是折了我的寿?”
国朝规制,文官节制武将,寻常有举人功名的士子也敢闯入军营,对四五品的武将指手画脚,海瑞确实没有再给曹闻道行跪拜大礼的必要,但他昔日在军中,多蒙曹闻道关照,两人私交甚笃,他还是深深地给曹闻道做了一揖,问:“曹将军不是随俞军门南下追剿逆贼了吗?何时回的京师?”
“嗨,再别提了!什么追剿逆贼?!这仗打得真他娘的憋气!”曹闻道忿忿不平地骂道:“那些蛮子都他娘的属兔子的,不等他曹爷爷杀到,便跑得不见人影。我跟着俞军门打到了广西,他娘的竟窜到了山里,弟兄们转悠了小半年连个鬼影子都摸不着。后来皇上一道诏令,让我们营团军只留一部清剿两广土匪,剩下的大部都去修路。”
说到这里,他又开心地笑了:“嘿嘿,幸好俞军门看我老曹能打,把我老曹带在身边,象老曾那个倒霉鬼,就得乖乖地带着弟兄们修桥补路!”
原来,王师平定江南叛乱,打下南京之后,魏国公徐宏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三位造逆倡乱的勋臣便跟着南蛮异族的安、杨土司逃之夭夭。平叛军主帅张茂判断江南诸省已无大的战事,就率主力回师攻打占据中都凤阳的叛军李明博部,只派营团军南下解救困守孤城常州的江南游击军,嗣后两军合兵一处,由俞大猷统一指挥,会同闽、粤两省兵马很快剿平了分散于湖广、浙江、江西三省各州县的那一小撮负隅顽抗的叛军,并一路势如破竹地打到了广西、贵州。逃回老家的那些南蛮异族的土司家兵虽占有地利,却仍不敢与营团军正面对抗,逃匿到了深山密林之中。
朱厚熜原本就没打算为了追捕徐、汤、刘三位逆臣而对西南少数民族赶尽杀绝,更深知营团军不擅长山地作战,且兵士多为北方人氏,不耐南方澳热气候,担心把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百战雄师断送在蛮荒瘴夷之地,便颁布诏令,命营团军不必再行进剿,改为分部驻守于两广及湖广、贵州边境之地休整,推行联防保甲制,操练各州县守备军和民团;并打着方便日后大举兴兵征剿逆贼的旗号,命工部会同西南各省勘察,大张旗鼓地在各省修路,为节约民力,要求营团军抽调大部兵力予以协助。
营团军上上下下都不能理解皇上美其名曰“拥政爱民”的上谕有什么用意,但他们都是身受浩荡天恩之人,执行皇上的诏命向来不折不扣,就老老实实地投身祖国大西南的道路建设之中。之后不久,广东巡抚衙门奏报朝廷,盘踞于粤北大山中的一股土匪一向不服朝廷教化,啸聚山林,剪径行劫;最近又与叛军溃兵汇聚,匪患日甚一日,竟有攻打县衙、劫夺官仓之情事,本省之兵如今都在浙江、湖广两省收编、整训叛军降卒,所剩之兵寥寥无几,平乱乏力,恳请朝廷调兵征剿云云。这一任务,便又落到了营团军的头上。
曹闻道一听说这个消息,便跑到俞大猷的帅营之中,嚷嚷着说了许多诸如“我在徐州城下流过血,我在长江滩头负过伤,我副手肖剑锋多好的兄弟,殉国时才二十出头,连老婆都没有讨……”之类的话,俞大猷不胜其烦,就答应带着前军去征剿土匪。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象营团军中军统领曾望,同样也在徐州城下流过血,在长江滩头负过伤,还得老老实实带着所部修桥补路,挨了部下将佐兵士颇多埋怨,都说他是贪图俞军门许他的“暂署指挥使事”的威风,才让弟兄们继续在这里干苦役……
海瑞任职昆山期间,从朝廷邸报上也曾看到过这些事,事涉国家大政,又出之皇上的诏命,他也不好臧否是非,便说:“那么,曹将军今次是为何进京?”
曹闻道瞪大了眼睛疑惑地说:“你不知道?”随即自己笑了:“哦,你不知道。皇上月余之前下谕旨,命各军选派将帅进京,参加……”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哦,军事检讨会。从没听说过这新玩意儿,我竟一时忘了!”
海瑞知道曹闻道仗着自己资格老,能打仗,动辄跑到营团军俞大猷、戚继光这两位年轻的军门大帅跟前去闹事的脾气,便笑着打趣他说:“那么,今次又让你占尽了便宜,曾将军岂不恨你恨得牙痒?”
“哈哈,这次你可猜错了,闽粤两省已将叛军降卒整编完毕,老曾便交卸了修路的差使,奉命率军回师了!”
“啊!”海瑞惊喜地说:“我军弟兄们都要回京了吗?”
“不错,不过时下还才在路上,老曾倒是先期赶了回来参加那个劳什子的军事检讨会了。”
听他又把皇上亲下谕旨确定的军事检讨会冠以“劳什子”这样的不敬之语,海瑞忙说:“此处离大内禁地不远,曹将军慎言。”
“怕个甚!”曹闻道大大咧咧地说:“皇上对我营团军那么看重,也深知老曹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跟我计较的。”
“哦?你已见过皇上?”
“当然了。一回京,皇上就亲至官驿,专程看望俞军门和我,拉着我们的手嘘寒问暖,还非要看俞军门和我身上的伤。不过是几块酒盅大的疤,皇上的眼睛都红了……”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了,曹闻道提起来仍是激动不已:“这样的圣主明君,从古到今能有几个?我老曹只听评话里说过那个曹操……”
听这个粗鲁不文的憨直武将竟把当今圣上比做“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的曹操,海瑞头“嗡”的一声就要炸了,忙打断了他的话:“曹将军,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海瑞的话提醒了曹闻道:“嗨,一年多不见了,只顾着跟你叙话,竟忘了正经的事儿。走走走,快跟我走,大家伙儿都等着你呢!”
“哦,去哪里?”
“俞军门和我,还有老曾,早就想来看你了,又怕耽搁你备考。今日恰好镇抚司杨太保做东,请我们吃酒,大家伙儿非要等到你才开席,就让我老曹来迎候你下考。”曹闻道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方才旁人都走光了,还不见你出来,我又看着严世蕃刚刚过去。怎么?他难为你了?”
“啊,没有。”
“没有就好!”曹闻道说:“有也不怕,只管告诉你曹老哥!如今高大人虽说离了我营团军,换的杨博杨大人也挺够意思的。皇上又那样看重我营团军,他敢没事找事,咱不怕跟他首辅公子把官司打到御前。”
“曹将军说笑了。”海瑞感动地说:“海瑞何德何能,又未有寸功于我营团军,怎敢辱蒙各位将军如此记挂?”
曹闻道把眼睛一瞪:“这是什么话!一日入我营团军,终生便是我营团军众人的兄弟,兄弟若是受人欺负,我们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海瑞冲他一揖在地,哽咽着说:“营团军并诸位将军于我海瑞再造之恩,永生不忘!”
曹闻道把手一摆:“行了行了,你在军中,我老曹就跟你说过多少次,跟我们做兄弟,就把这些酸话都收起来。你看我和老曾,平日吵吵闹闹,为着芝麻大点事都闹得脸红脖子粗,真到要命的时候,谁都能为对方舍出性命。打徐州那一仗……”
说到这里,曹闻道想起来,营团军力劈徐州之役,海瑞虽已不在营团军中,却仍在军中效力,想必也尽知其详,自己不必再自吹自擂,便说:“这些事反正你都知道,我老曹就不多说了。我说咱还是快点走吧,让那帮家伙等急了,会饶过我们?哎,我说这位相公,若不嫌我们这些军汉粗鲁,也同去吃酒!”
曹闻道与海瑞故友重逢,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徐渭没能寻个空儿告辞,就一直站在旁边,听曹闻道招呼自己,忙拱手说:“将军盛情相邀,我学生不胜感激,惟是将军与刚峰兄故友相聚,我学生冒昧前往,却是不妥……”
听徐渭称海瑞为“刚峰兄”,曹闻道便以为他们是朋友,说:“你看看你,跟我海兄弟一样都爱冒酸气!你是我海兄弟的朋友,便是我老曹的朋友,一同去吃酒又有何妨?你是不知道,我营团军俞军门、戚军门最重读书人,你跟着同去,他们定会高兴。”
“哦,戚军门也来了吗?”
竟是海瑞和徐渭一同问出了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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