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阁老、田老夫子快快请起。朕把国家抡才大典交付你二位打理,这段日子也着实辛苦了,且坐着议事。”
等到徐阶和田仰两人谢恩就坐之后,朱厚熜满面春风地说:“内阁呈上的制科应试生员的优等墨卷朕都看了,都是既切中时弊,又切实可行、济时救难的治国良策,令朕读来爱不释手,不忍将任何一份弃之不取,这可如何是好啊?”
听皇上如此赞许自己的眼光,主持会试大比的徐阶不胜欣慰,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地批阅试卷积累的疲惫也一扫而光。但是,皇上话里隐约流露出来的意思莫非是要突破制科取士五十名的限额?这不大符合朝廷科举取士的规制,只怕又会引起朝野上下的非议,让他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忙与副主考田仰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了相同的顾虑,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婉转地规劝皇上,只得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懂皇上的话。
兴许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和顾虑,朱厚熜笑道:“呵呵,朕也知道朝廷早就定下了制科取士五十名的限额,古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更不用说朕这个一言九鼎的天子,自然不能凭自己的好恶,随意更改、践踏朝廷法度规制。朕今日找你们来是想跟你们商量,可否将未取中之士择其优者留下来,按其所论时务,分置有司衙门,效法观政之例,许食八品俸禄,却不给予观政名目,也不担任其他具体职务,以熟悉政务、调查研究为主,偶尔帮办具体差使,使其能够进一步修改、完善所献方略,以咨朝廷所用;也使他们能够精勤实务,不致坐而论道、纸上谈兵,利于日后再度应试。对朝廷而言,不过是多了百十人的俸禄支出而已,但凡能有一两位可用之材献上可用之策,所收成效便不可估量。两位意下如何?”
随意突破取士限额,肯定会招致朝野内外那些迂腐清流“一味逢君之恶,不敢直言抗谏”的非议,但若只是将那些落榜生员留下来,只给八品俸禄,既不授官也不任职,大概也比没有品秩、不入流的属吏强不到那里去,兴许就不会引起那帮人的不满了;而且,也确实能收到皇上方才说的那两样功效。徐阶和田仰都躬身应道:“皇上圣明。”
“不过,话还是要跟那些落榜生员讲清楚,不是让他们如举人一样候选任官,省得他们以为会断绝了自己求取科名之路而不屑于此;而是广开言路,再求治国之良策。他们可随时上书献策,朝廷择其善者采纳之后即可给授一定官职;更可参加下科大比,也不限明经、时务还是制科,让他们好生珍惜这个机会,用心习学,钻研实务,以备日后报效家国社稷。”
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补充说道:“至于那些等而下之者,既然都是朝廷重臣、各地督抚举荐的一方饱学之士,若弃而不用也未免可惜。可将他们都补入京师大学堂为大学生,国家养士取贤,广种才能博收嘛!”
徐阶和田仰分掌翰林院和国子监,这两个衙门都是国家养士储才之所,他们也堪称天下师表。皇上如此看重贤能之士,求才若渴之心更是溢于言表,令他们十分感动,便又都躬身说道:“圣明仁厚无过皇上。那些生员必定感怀浩荡天恩,精勤猛进,不负皇上殷切厚望。”
朱厚熜笑着说:“呵呵,朕就知道,你们都是夫子,定能体会朕这一片求才致治之心!那么,还有一事想找你们商议……”
“恳请皇上明示。”
“朕也晓得天下士子进取有心、求学不易,一点丹心只为报效朝廷,奈何每科大比受限于取士名额,使得许多人屡试不第,困守场屋多年,就不禁动了一个念头,想渡一位秋风钝秀才。不知可否?”
这当然与国家抡才取士之制度不符,但皇上说的这么恳切,徐阶和田仰也无法公然拒绝,便说:“恳请皇上示下姓名。”
“这话就说的奇了!朕若知道姓名,岂不是有意为之?”朱厚熜沉下脸来:“朕不过是想这几年里朝廷屡遭变故,社稷危倾,几不可救。赖有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更因我大明两百年恩泽自在人心,朝野上下仁人君子感恩图报,鼎力扶持,身许国难,直言谋国,方使我大明平安渡过难关,不致有亡国灭种之祸,才想着渡一位秋风钝秀才敬天谢祖,更谢天下苍生。若非这一点私念,朕也断不敢拿国家抡才大典当儿戏!”
接着,他看着面色已经发白的徐阶和田仰二人,又加了一句狠话:“朕也知道这不合于朝廷法度,你们若不同意便罢了,朕可不敢因此背上徇私舞弊,妄开幸进之门的罪名!”
徐阶和田仰二人大惊失色,忙离座跪地叩头:“臣愚钝,不能体察圣上仁厚之心,请皇上恕罪。”
一两句话就轻易拿捏住了两位朝廷重臣、饱学之士,朱厚熜心里不免隐隐有些得意,却仍板着脸说:“朕还要谢谢你二位能体谅朕的这一点私念,岂敢以此罪你!这样吧,明经取士乃是国朝祖制,朝野上下眼睛都盯着,会试中式举子也已放出皇榜,朕就不在这上面多事了。把制科下等墨卷都呈给朕看,朕胡乱点上一名,还个愿心罢了。”
尽管还是把国家抡才大典当成了儿戏,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更遑论张口便是金科玉律的皇上,徐阶和田仰二人谁也不敢多说话,连忙告退。过不多时,他们便抱着一大摞墨卷,又回到了东暖阁。
朱厚熜果然是想“胡乱点上一名”,一大摞墨卷不到一刻功夫就翻阅完毕,接着沉下了脸:“不对啊!朕记得应试制科生员共二百八十六名,除去先呈给朕的八十名优等墨卷,也该有二百零六份,怎么只有二百零五份?莫非你们一时疏忽,竟遗漏了一份?”
徐阶和田仰二人面面相觑:敢情皇上并不是看内容,而是在数份数,当真是要当成儿戏啊!徐阶犹豫了一下,躬身应道:“回皇上,有一位生员所论之事荒诞不经,且多有与国朝典制有违逆之处。臣与田大人商议,不敢拿来玷污圣聪。”
朱厚熜在那一大摞墨卷之中没有翻到令自己提心吊胆的那份试卷,心里就有了底,问道:“那位生员所论何事?”
“臣不敢说,请皇上恕罪。”
这本是徐阶一句应有的话,若皇上继续追问,他还是要如实回奏的,但皇上却偏偏不追问了,转换了话题,问道:“那么,该名生员姓甚名谁?”
“回皇上,未经圣裁确定取中与否,墨卷照例不能启封。臣也不知道此人姓名。”
“除了你二人,墨卷可还有谁看过?”
“回皇上,这份墨卷恰是田大人阅卷,又拿来给臣看了。因此人所议太过放胆无忌,臣也不敢散布出去,便密封入匣,准备直接存档。”
大概是徐阶和田仰二位夫子不想让自己生气,更不敢违抗自己“允许制科应试生员直言时弊,绝不以建言罪人”的圣谕,才想着悄悄把事情掩盖过去吧!朱厚熜更放心了,便笑着说:“如此说来,此人便是今次制科取士二百八十六名生员之中的最后一名了?”
“是。”
“那好!你把他的墨卷呈上来吧。”
徐阶又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说:“回皇上,此子所论之事确系荒诞不经,狂悖无礼,臣万死不敢拿来玷污圣聪。”
朱厚熜又把脸拉了下来:“让你呈进就呈进,朕自会论处。”
徐阶忙叩头之后告退,匆匆赶回内阁取那一份要命的墨卷。幸好内阁就在大内禁城之中,否则就这么来回折腾,非把这位内阁辅弼重臣累趴下不可。
趁着这个当儿,朱厚熜又与田仰讨论了开办京师大学堂之事,因为还有一位应试生员提出要广建学院,大兴经世致用之学。尽管其中提出的开放言路,将学院办成一个讥评朝政、主持清议之所的主张与朱厚熜的初衷略有不符,但重视教育、大兴实学的思路却与他开时务科取士,开办国民小学和京师大学堂等做法不谋而合,他命田仰悉心研究,在此基础上修改完善京师大学堂的章程,并说等此人姓名公布之后,可让他入京师大学堂任职,发挥其所学所长,为朝廷广育英才。这份墨卷本来就是田仰看中并取为优等的,自然欣然从命。
待徐阶气喘吁吁地重回东暖阁,呈上了一封已被他亲手缄封的大信封。朱厚熜看那封套之上的火漆上还有徐阶和田仰二人加盖的印章,不禁在心中暗笑他们维护士子的一片苦心,嘴上却说:“既然朕想敬天谢祖,这才起意渡一位秋风钝秀才,那么就渡这最后一名吧!”
皇上命自己往返于内阁和东暖阁之间,只为了取一份落第生员的墨卷,徐阶已经猜到了皇上的用意,但照例取中之士的墨卷要公诸于众,这无疑将在朝堂上乃至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们却苦于不知该如何劝谏皇上放弃这样既是儿戏、又注定会惹出大麻烦的动议,一时心里纷乱如麻。
这个时候,田仰跪了下来:“老臣启奏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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