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科三月二十八日殿试,于四月五日放榜。严世蕃等五十人高中制科进士,这些人中,除了严世蕃是现任官,仍回大理寺任职之外,其他四十九人暂不安排职务,待明经科殿试结束之后,一并授官任职。
朱厚熜颁下口谕,将制科进士的殿试策论按所议内容分别誊录、分发各有司衙门,择其善者而从之,结合国朝实情做进一步修改完善之后,制订政策,颁行天下。为了避免遗漏,后来又将所有被列为优等的墨卷全部誊录,分发了下去。
制科进士的姓名被刊载于朝廷邸报和《民报》之上,同时,严世蕃等人纵论国朝时弊、提出改易方略的墨卷也被摘录要点,陆续予以刊登。皇上有旨,各有司衙门职官司员、各地督抚州牧县尹,乃至寻常百姓都可上书,查缺补漏。并开出赏格,所提建议被朝廷采纳者,视其成效给予一定的赏赐。照他的本意,是要迅即在大明王朝两京一十三省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救时弊、求良策”的群众性运动,改变以往自己只凭着一腔热情和对历史一知半解的认识,单打独斗,强行推行新政的被动局面。
严世蕃吃了皇上赐给的御宴、喝了皇上赐给的御酒,还以皇上赏赐的银帛为由头,一连三日大宴宾朋,让严家的三姑六婆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也能同沐圣恩。首辅公子高中制科进士,又受到了皇上的“丰厚”赏赐,这样天大的喜事,被邀请的宾客当然不能空手而来。年节刚刚过去不久,严世蕃又狠狠地发了一笔财。
敛财之余,严世蕃也没有忘记那个让他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的人,指使分散在京城各大衙门的党羽查究海瑞策论到底落到了哪个衙门,准备拿来仔细研究是否有忤逆圣意、违抗国朝法度的“不臣之言”,费了好大的功夫也没能找到海瑞的墨卷,后来被回府的严嵩提着耳朵讲了一大堆“祸福相倚,中了进士,更应韬光养晦”的大道理,这才作罢。
四月十八日,天下瞩目的嘉靖二十六年会试殿试也如期举行。比之自己增开的制科和时务科,对于那老一套的明经取士、八股抡才,朱厚熜就兴趣缺缺了,尤其是当他从共计二百名的会试中式举子名单中,只找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就连去暗中观摩殿试的兴趣也没有了。
那两个简在帝心之人,一个名叫杨继盛,一个名叫王世贞。
杨继盛就不必说了。明朝官员的风骨不俗,以致有明一代,除了海瑞,还有许多人比杨继盛的胆子更大,因为他上疏骂的是当朝首辅严嵩,而那些人都直接骂的是皇上,在奏疏中将皇上比做桀纣之君,骂得体无完肤的也不乏其人。但是,放眼大明,却没有人能比杨继盛的骨头更硬——结结实实地受了一百廷杖,被打断了腿骨,肉腐生蛆,他用破碗瓷片自刮腐肉,装了满满的一碗;这还不算什么,他还用那并不锋利的瓷片截断附在骨头上的筋膜,令镇抚司的狱卒也赫然变色,两股战战。跟他比起来,被后世之人奉为“武圣”的关羽关云长“刮骨疗伤”大概都算不上什么英雄壮举了!因而,“明朝第一硬汉”的称号,就被杨继盛当之无愧地据为己有。
至于王世贞,朱厚熜在知道他是明朝后期第一流的文学家之前,就曾经偷偷摸摸地读过了他化名“兰陵笑笑生”的一部大作——《金瓶梅》。之所以偷偷摸摸,是因为他还不到国家法定选举年龄就敢看这种书,只会被老师罚站并请家长,更要被恼羞成怒的父母狠狠地请上一顿“竹笋炒肉”。当然,后来知道被称为“古今第一奇书”的这部书的作者或许不是他,但能被许多人一口咬定是他,王世贞的名声之大、影响之远,就可略见一斑了。
对于这两个人,朱厚熜是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这么几年推行新政,屡遭言官词臣上疏抗谏,让朱厚熜见识到了明朝官员的风骨;海瑞在昆山任职的经历,又让他明白了那些清流官员操守可佳,却不怎么会干事,用他们整顿吏治肃清官场不正之风可以,想靠他们推行富国强兵的新政恐怕不行。杨继盛注定是跟海瑞一样的人,在六科廊或都察院当个科道言官绰绰有余,放之外任督抚抚民一方或调至京师任六部九卿打理朝政则不足,最理想的位置应该是礼科都给事中,专门监督严嵩,让那个老东西老实点,别跟皇上玩什么花样。
而王世贞,朱厚熜不知道是该规劝他在干好朝廷分配给他的本职工作之外,专心研究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不要去弄那些淫词艳曲来毒害后世的青少年;还是应该鼓励他大胆地走自由创作之路,为中华民族留下除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之外的第五大名著。不过,想到自己年少轻狂,偷读《金瓶梅》时面红耳赤浑身燥热不安;读完之后许久心绪难定浮想翩翩,或许他会采用前一种作法吧!
殿试前十名的名单报了上来,由皇上钦点一甲前三名,朱厚熜并没有看到那两个熟悉的名字,倒有几个名字似乎眼熟、大概曾经在什么书里看到过,如殷士儋、王崇古、殷正茂等。
王世贞不能名列一甲,早就在朱厚熜的预料之中——不是因为他的水平不够,而是因为他出身官宦之家,他的父亲王忬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朝廷二品大员。
尽管朱厚熜也是一个应试教育的受害者,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延续了上千年的封建科举取士制度,虽然有着葬送人才、禁锢思想等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历史证明,在那样的年代里,这是一个最为科学合理的制度——在科举考场上,由于存在着种种禁而不止的舞弊现象,没有也不可能有绝对的公正,但有着相对的公平,无论你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书生,要想奔出美好前程,那么就必须走上科场,老老实实地答完考卷,然后封上自己的姓名,静静地等待的命运的裁决。
明朝的监察系统地位超然,科道言官准许风闻奏事,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取士更是他们关注的重点,若是考官让王世贞这样的高干子弟名列前茅,立刻就会有言官的弹章奏疏雪片一样涌进大内,什么“子凭父贵”、“营私舞弊”之类的猜测铺天盖地,偏偏这又是说不清楚的事情,皇上若是信了,自然罢官贬谪甚至人头落地;即便皇上不信这些谣言,考官的名声已经臭了,日后何以在朝堂士林立足?因此,那些考官宁可冒着得罪当朝大员的风险,也不愿意背上这样的骂名。有明一代,高干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大都没有什么好名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中了状元和榜眼的张居正生前便受人攻讦,死后更是被批倒批臭再踩上一万只脚。唯一的例外,是嘉靖初年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儿子杨慎高中状元,他却没有挨骂,那也只是因为杨慎在提着考篮下科场之前,便已经名满天下,以至于大家一致公认他必中状元,他若中不了状元,只怕那些言官又该交章弹劾考官“营私舞弊,妒贤忌能”了!
杨继盛不但没能名列前茅,甚至排名还相当靠后,殿试之后论名次,大概只能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不过,他是国子监的监生。由于国子监监生可以不经科举,直接做官,只是名额较少而已,因而在朱厚熜破例恩准嘉靖二十三年罢考的举子进入国子监深造之前,这里汇聚了众多吃不了读书之苦更过不了科举门槛的官宦子弟,一门心思争夺那几个为数极少的名额,少有能凭自己的真本事考中之人。在这种情况下,国子监的祭酒田仰身为副主考,应该不会亏待自己的学生。杨继盛的名次靠后,大概是因为他的经学造诣……哦,确实还有进一步提高的余地吧!
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象杨继盛这样名标青史之人却没能在科举考试中博取一个好名次,让朱厚熜有些遗憾,也曾想过动动手脚,将他的科名拔高,为他日后进六科廊或都察院当个科道言官奠定坚实的基础。不过,踌躇了好久,朱厚熜最终放弃了这个有点傻气的想法,一来因为海瑞之事他已经装神弄鬼了一次,这种事情毕竟有损自己的“圣名”,可一而不可再;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助人为乐,还是拔苗助长,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都决定着他日后的成就;而且,每一次挫折都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还是不要过多干涉别人的自由成长、自由发展的好……
出于这种考虑,朱厚熜放手把评定会试中式举子名次的大权交给了正副主考官徐阶和田仰,他们两位当世大儒,一个是心学传人,一个是理学名宿,他们取中的进士,应该都是一些正人君子;他们评定出来的名次,应该也能客观公正地反映举子的真实水平,不致引起太大的争议。而自己那点古文功底,平日看奏疏都很吃力,最近一段时间不眠不休地看了那么多时务科、制科的墨卷,也该休息一下,着手准备即将要召开的大明王朝前所未有的军事检讨会,会同全军高级将领深入讨论前两年几场大的战事的成败得失,认真研究确定今后较长一段时期的国土防御重点和军事斗争主要方向。
愿望总是美好的,可现实却总是那样的残酷。朱厚熜以为有国朝旧制可以遵循,又有徐阶和田仰两位当世大儒坐镇主持,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明经科取士,却偏偏出了大问题,将本来就闹得沸沸扬扬的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更搅成了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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