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响起了朱厚熜象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干涩的声音:“这是什么?”
面对皇上的质问,所有人都噤若寒鸦。
“谁能告诉朕,这是什么?!”
这一次,朱厚熜的声音已经几近咆哮了,同时,眼睛习惯性地扫向了内阁首辅严嵩。
严嵩浑身一凛,猛地断喝一声:“杨继盛!回话!明白回话!”
杨继盛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然后抬了起来,平静地看着怒容满面的皇上,缓缓地说:“回皇上,这是臣手绘的《流民图》。”
《流民图》?
大殿上所有的人头都是“嗡”的一声:这个杨继盛真是活腻了,皇上哪里痛,他偏要往那里捅啊!
北宋熙丰年间,王安石辅佐宋神宗开“熙丰新政”,引起朝野内外交相攻讦。旧党借接连几年各地频发的天灾攻击新法,有位名叫郑侠的士人画了一份《流民图》上奏宋神宗,请求废除新法,罢免王安石,一时轰动朝野。这几年里,皇上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不但引发了举子罢考、朝臣抗谏,边将叛国、引敌入寇,勋臣谋逆夺宫,以及藩王宗室、勋臣贵戚于江南数省叛乱、另立伪朝等等大明立国近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奇惨祸变,而且,大明广袤万里,两京一十三省水旱天灾无时不有,这个杨继盛弄出这副《流民图》,莫非又要以此为借口,攻讦新政?
嘉靖二十三年四、五月份,由翰林院修撰陆树德而始,言官词臣如都察院湖广道御史岳林,兵科给事中余尊理,翰林院编修、嘉靖二十年状元赵鼎、齐汉生等人连上章疏抗谏,皇上盛怒之下,将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一十八名官员全部处以廷杖之刑,罢官撤职。前事不忘,后世之师,这个杨继盛当时在国子监为监生,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些事情!他竟还敢这么干,莫不是疯了?
朱厚熜推行新政就是以王安石为榜样,再次提出了“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的主张。他自然认真研读过《宋史》,又岂能不知《流民图》的由来和用意,当即怒极反笑:“《流民图》?好,《流民图》!哈哈哈,好一副《流民图》!”
皇上那凌厉的笑声在大殿上回荡,象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严嵩带头跪了下来,接着,徐阶和田仰、陈洪和黄锦都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再接着,那一百九十九名新科进士也从震惊中警醒过来,悄悄地趴俯在了地上。
严嵩、徐阶和田仰都穿着朝廷三品以上大员的绯色官服;今日庆典,两位司礼监贵宦都换下了往常伺候皇上时穿的布衣,换上了隆重的内官冠服,也是红色的;那一百九十九名新科进士也穿着大红色的宫袍。这么多绯红色的内外官员横七竖八地趴了一地,就象是一锅被煮熟的螃蟹一样。
可是,朱厚熜却根本没有朝他们看一眼,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挺身长跪的杨继盛,唇齿之间挤出阴冷的一句话:“那么,你可能告诉朕,你这画上画的流民,在哪里?”
听出了皇上语气之中压抑不住的愤怒,杨继盛身子微微一颤,然后就稳定住了,俯身在地:“回皇上,在我大明。”
这几年推行新政,屡遭言官词臣上疏抗谏,让朱厚熜见识到了明朝那些清流官员“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言风格,大概这个杨继盛也是一个清流习气很重的人!他的心里不由得涌出一股厌恶之意,当即冷笑道:“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难道四处都充塞着你所画的流民吗?少跟朕逞口舌之利,有事如实奏来!”
“谢皇上!”杨继盛又叩了个头,开始陈奏。
原来,去年秋天,胶河泛滥,决溃山东莱州段河堤,造成了严重的水灾,淹没了莱州治下数县,众多百姓死于水患,侥幸得生者也因庄稼全被大水冲毁而颗粒无收,受灾百姓达数十万之多。值此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之即,当地官府及山东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等有司衙门官员却既不从速奏报朝廷,请旨发赈,也不迅即组织百姓抗灾自救;反而串通一气,隐瞒灾情,任由百姓自生自灭而不思抚恤。更令人气愤的是,为了防备灾情被泄露出去,他们还派出兵丁衙役封锁县境,严禁出入,亦不许外地商贾贩粮入境,致使当地米价已涨至二十四两银子一石,穷门小户倾家荡产、卖儿鬻女也换不得几升几斗活命之粮。百姓无以为生,勉强靠着采撷野菜草根、张网罗雀、掘洞掏鼠,以及剥食树皮、挖观音土等物充饥度命,许多百姓冻饿而死。县乡四郊、荒野之上,饿殍遍地,累累白骨,曝露道旁……
说到这里,杨继盛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却还在勉强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激愤地述说着:到了今年春荒之时,莱州治下受灾最重的龙口、莱阳两县竟发生以人肉为粮之事。虽至亲好友,亦不敢轻入人室。安分守己之家,易子而食;强梁奸横之徒,博人而食。更有甚者,竟把妇孺孩童公然绑了,拿到市上公开发卖,专供人当猪羊一样宰杀,唤做“菜人”,两县之境,几成鬼蜮世界,……
随着杨继盛的奏报,所有人似乎都又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是要借机攻讦新政啊!这样就好,省得闹得刚刚安宁了几日的朝堂再度掀起惊涛骇浪。至于山东的灾情,不就是淹了一两个县吗?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亿兆生灵,应该不会把区区几十万灾民放在心上,着有司衙门会同山东地方衙门赈灾便是。不过,正所谓天意不可测,天灾不可抗,实难以之责难于人间之守、牧,那个杨继盛将此灾变一概归咎于地方官府,还说他们竟做出封锁县境、任由治下百姓饿死之事,未免就太过危言耸听了……
至于严嵩、徐阶这样的内阁辅弼重臣,则更进一步地想到,此事若真如那个杨继盛所说的那样,就甚为蹊跷了——论说皇上于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之考成法时,就曾命内阁行文各省府州县,今后如遇灾情,一律据实奏报,由朝廷酌情减免受灾地方之赋税钱粮并发赈灾钱粮。官员考成之法也将上报灾情、组织赈济作为一项重要考核指标,明确规定及时报灾无罪,积极组织赈济有功,若有人因怕影响考功升迁而隐瞒灾情,致使治下百姓逃亡异乡,甚或因逼征赋税而致百姓聚众作乱,一律严惩不怠!上谕不可谓不明,法度不可谓不严,那么,受灾之事,莱州知府衙门,及至山东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为何不上报?也未见他们申请减免赋税的奏疏,莫非他们还能自掏腰包替受灾县份完税不成?
正在这样想着,却听到朱厚熜怒吼一声:“够了!”
跪趴在地上的众人惊恐地抬起头来,发现皇上早已泪流满面。
朱厚熜戟指跪在地上的杨继盛,怒道:“朕宵衣旰食,一心求治;满朝文武公忠体国,尽心王事,我大明朝哪里就至于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了?还有,朗朗乾坤,天日昭昭,治下发生人吃人这样令人发指的暴行,地方官府竟然坐视不管,他们都是死人吗?简直是信口开河,一派胡言!造谣!诬蔑!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正在说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万岁!万岁!”陈洪和黄锦赶紧窜了起来,扑到御案前想伸手搀扶朱厚熜。
这个时候,朱厚熜双手抓住了御案的边沿,勉强稳住了身子。由于过于用力,他的手上青筋迸露,手指的关节发白。
陈洪和黄锦不敢再靠近盛怒中的皇上,只好悄悄地挺身跪在了御案边上,却又担心皇上再度眩晕,低着头紧紧地盯着皇上不停颤抖着的双腿。
朱厚熜终于稳定了身子,却已经不能再腾出手用手指着杨继盛,而是用那喷火一样的目光怒视着他:“你、你、你……”他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猛地一把抓起御案上的《流民图》,就要撕碎。
杨继盛没有想到皇上竟会如此动怒,一面拼命地叩头,一面大声说:“臣今日冒死为数十万灾民请命,若有半点欺君之言,甘愿赴诛!”
朱厚熜的手停住了。突然,他将那副《流民图》胡乱卷成一团,转身就朝偏殿的内门外走。
即将要跨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又将身子转了过来,死死地看着仍在不停叩头的杨继盛,唇齿之间挤出一句话:“杨继盛,你的这副《流民图》朕收着了,朕会慢慢地看,仔细地看。你所奏之事朕也会派人彻查,若有半点虚言,朕必杀你!”
杨继盛也猛地抬起了头:“皇上!生灵涂炭,至于此极!臣以为目下当务之急不是彻查事件、追究责任,而是从速赈灾,救民水火。莱州数十万百姓去岁已是难以为活,今春耕种必然无望,若不及时发赈,只怕到了今秋,莱州一府将会十室九空;数县之境再无人烟。请皇上即刻下旨放赈啊皇上!”
朱厚熜怒吼道:“这个不消你说!”
杨继盛再度重重地叩下头去:“皇上圣明!臣代莱州万民叩谢天恩!”
或许是这句话让朱厚熜觉得充满了嘲讽之意,他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皇上圣明?哈哈哈,朕就是这样的圣明天子!朕就是这样的万民君父!朕若是这样的圣明天子,天厌之;朕若是这样的万民君父,万民弃之!”
说完之后,他抬腿就要跨过殿门的门槛。谁知道,他抬了抬腿,竟发现全身是那样的无力,怎么也抬不起来。幸好陈洪一直膝行跟着皇上,见是这样赶紧站了起来,躬着身子尽力扶着皇上,跨过殿门。
皇上一走,一直跪在地上的黄锦突然窜了起来,尖利的嗓子叫道:“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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