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史载,正德九年,佛朗机人首次航行到中国的南海,但未能登陆。正德十一年,佛朗机人至新会县屯门,在葵涌一带设立营寨,装造武器,买卖通商。正德十二年,一支全副武装的佛朗机舰队进入珠江,停泊于广州附近的海面上,领队有名托马斯.皮雷斯者带人登岸,前往广东按察使衙门,声称奉其国主曼努埃尔一世之命,前来朝贡,要求在广东沿岸建立商站。广东按察使衙门一面呈报朝廷,一面教导皮雷斯学习跪拜之礼,以备进京觐见皇上。礼部因其未有大明颁发的文书和朝贡的表文,也未持有其国主曼努埃尔一世进献的贺表,“令谕还国,其方物给与之”,拒绝了他的朝贡之请。皮雷斯通过向提督广东市舶司太监行贿,得以于正德十三年入觐,一路辗转北上,却恰逢宁王宸濠之乱,不得不滞留于江南。其后,武宗正德皇帝御驾亲征,驻跸于留都南京长达一年之久,皮雷斯便于正德十五年五月到了南京,重金贿赂宠臣江彬,求其代为引见。江彬先带皮雷斯的通事(翻译)火者亚三觐见了正德皇帝。无奈正德皇帝对所谓“佛朗机”并不感兴趣,将火者亚三留在身边听“鸟语”为乐,却拒绝接见皮雷斯。皮雷斯听从江彬的建议,随移驾回京的正德皇帝前往北京,等待机会。可惜的是,正德皇帝很快龙驭上宾,当今天子即位,诛杀奸臣江彬及番邦弄臣火者亚三,将皮雷斯驱逐出了北京。
皮雷斯北上这几年里,佛朗机舰队在广东沿岸四处剽掠,并与明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明军大败佛朗机舰队,将其逐出广东沿海,并将刚刚回到广州的皮雷斯下狱。嘉靖六年,皮雷斯死于广州牢狱之中。
嘉靖二年,佛朗机舰队再度入寇,与明军战于广东新会县西草湾,也被明军击败,遂慑服于大明天威,立誓安分守己,不敢再侵暴大明边疆、杀戮大明百姓。朝廷体念其朝贡之心甚切,秉承成祖文皇帝“怀仁义以化远外”的圣训,命广东市舶司划定香山县海外孤岛浪白澳为其停泊驻锚之所。但因该地并非优良海港,孤岛悬海,水土又十分恶劣,居民极少,很难长驻,佛朗机人泊船通商,十分不便,便弃之不用,转而迁至宁波双屿岛和福建浯屿岛、月港等处,以南洋所产胡椒、苏木、象牙等物与大明海商互市,换取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倒也安分守己,以高出数倍的价格收购当地米面猪鸡等,当地百姓得利甚多。
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打着维护祖制旗号的伪明政权又厉行海禁之法,以核定佛朗机人只许在广州口岸入贡为由,命浙江官府严禁佛朗机船驶入宁波港货殖。佛朗机人被迫于嘉靖二十四年回到广东来,使用浪白澳为泊囗。嘉靖二十四年八月,高拱抵达福建泉州,在闽粤两省试行废弛海禁、许开互市,佛朗机人便趁机提出了将香山县所辖蚝镜村开辟为澳,许其泊船并在那里定居商贸的请求……
这两年来,朝野内外对于废弛海禁、许开海市的争论一直未曾平息,货殖西番的巨额利润能使闽粤两省官员立刻改变立场,变消极抵触为积极支持;却并不能平息朝堂之上那些以理学名臣自居的官员和士林清流关于此举违背祖制、违背“重义轻利”圣贤之道的指责。或许皇上难以抵挡天下哓哓众口,打算要改弦更辙了。而佛朗机人曾多次冒犯天威,便成了皇上改变心意的一大理由……
想到这里,这两年来所受的艰辛顿时化成了满腹的委屈,高拱眼圈顿时就红了。
但是,随即他便想起了劈巨浪、涉重洋,往来于西番诸国的汪直船队,进而又想到闽粤两省乃至江南诸省官商百姓因海市获得的莫大好处,突然之间,他的脑海之中又浮现出了海瑞的身影,象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他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准备抗谏君父坚定心志,不可因噎废食。
可是,还未等他开口,却听到朱厚熜说:“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朕的意思。先不说这个,你先给朕说说那个地方为何得名‘蚝镜’?又为何称为‘澳’?”
高拱尽管已是满腔激愤,却也不敢公然忤逆圣意,便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道:“回皇上,概因当地蚝产丰富,南北两海湾,水静湾圆,有如明镜也,故此得名‘蚝镜’,又有‘濠江’、‘海镜’、‘镜湖’之称。所谓‘澳’,却非地名,当地之人用以专称泊囗,亦西番诸国船只停航寄泊之所。佛朗机人求蚝镜为‘澳’,称其为‘蚝镜澳’,又因该地属香山县,亦称‘香山澳’。乡野俚语,不足以污浊圣听,臣罪该万死!”
朱厚熜笑道:“呵呵,原来如此。不过,肃卿你太小器,朕训斥你两句,立刻跟朕掉起了书袋,莫非忘了当初朕一再要你以白话奏对吗?”
接着,他又正色说道:“肃卿啊,你可知道,若非这个‘澳’字,朕险些酿成大错,准了你们的奏!”
原来,接到奏疏之后,朱厚熜一开始也没有当回事儿,准备发还内阁拟票批准,但正是那个‘澳’字让他起了疑惑,命人拿来广东省堪舆图,找到了香山县所在地,一看之下,肺都要气炸了:敢情这个“蚝镜澳”就是澳门啊!你们要把澳门割让给葡萄牙人?!你们想让几百年后的澳门同胞唱那首令人心酸落泪的“七子之歌”?!你们想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当遗臭万年的卖国贼?!!
高拱却不知道皇上的担忧,忙躬身答道:“臣的奏疏中或未写清楚,恳请皇上恩准臣明白回奏……”
朱厚熜打断了他的话:“还明白回奏什么?不外乎是远人服威,我天朝上国当以礼待之嘛!不错,佛朗机人如今只是要求开泊口立商埠,并立誓遵从大明律法,安分守己。可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人不远万里来到东方,难道就只为了互市货殖?焉知就不会想着捞取更大的利益?朕敢断言,只要我朝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准许他们定居于澳门……”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而且,“澳门”这个名字很不吉利,容易让他联想到澳门同胞几百年来受到洋人奴役的屈辱历史,忙改口道:“哦,朕方才说的澳门,便是香山县蚝镜澳,朕觉得此地堪称我大明东南国门之一,便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叫‘澳门’。这个名字你知道便是了,不可泄露出去,而且百姓习惯叫它蚝镜澳,不妨就叫蚝镜澳,今后奏疏公文往来,亦绝不可以澳门称之。”
高拱尽管唯唯称诺,却仍是不明就里,甚至觉得皇上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朱厚熜接起了刚才的话题:“只要我朝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准许他们定居于蚝镜澳,接下来,他们便会安营扎寨赖着不走了,筑炮台、建城墙、设岗哨,甚至不许我大明官吏百姓随意进出;再接下来又会怎样?便是委派官吏、自行管辖!如此一来,我大明如何行使治权?治权不保,主权又何以体现?寸寸河山寸寸血,岂能就此拱手让与他人?”
见高拱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朱厚熜又说:“朕这么说,你或许是以为是杞人忧天、危言耸听了吧?可朕身为大明天子,掌九州万方,不得不为我大明,更为我中华民族做万世之谋,防患于未然啊!我大明疆域万里、雄兵百万,自然不能与南洋那些小国一概而论,佛朗机人屡屡兴兵进犯,也都被我大明官兵大败而回,眼下也断不敢再明犯我大明天威。可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明国力衰弱,无力拱卫海疆,谁能保证他们便不会再生桀骜之志,要将那蚝镜澳从我大明手中抢走?莫非你竟没有听汪直与你说过,佛朗机人是如何逐步蚕食爪哇、吕宋、满刺加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高拱既然受命主持开放海禁一事,当然留心问过汪直有关西番诸国之事。经皇上提醒,他蓦然想起了当年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编修期间,曾看过《武宗实录》中记载有这么一件往事——正德年间,佛朗机人入侵满刺加,满刺加国王派遣信使千里迢迢赶赴北京,向宗主国大明求援,无奈武宗正德皇帝并没有把那个孤悬海外的藩属小国放在心上,只象征性地给同为大明藩属的暹罗颁下敕令,命他们出兵救援满刺加。暹罗本与满刺加有世仇,又得了佛朗机人的好处,便没有理会大明的敕令,满刺加遂陷落于佛朗机人之手,成为佛朗机人往来东西两洋互市货殖的基地。满刺加百姓自然也沦为佛朗机人的奴隶……
听皇上层层剖白,又想到了这么一件前朝掌故,高拱才明白此事远非自己当初想的那样简单,更体会到了圣心之深远,头上不禁冷汗潺潺而出,忙跪了下来:“臣颟顸误国,罪无可逭,恳请皇上将罪臣交付有司,论罪惩处……”
“也不必说的那么严重,你只是不明白那些佛朗机人的狼子野心,一时糊涂而已。”朱厚熜说:“起来吧,咱们一起商量个妥善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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