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猜得一点也没错,朱厚熜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又对严嵩封驳退回海瑞奏疏的用意了然于心,自然不会违背初衷,索性于次日早朝之上,将海瑞那道《请抑内官重阁责疏》明宣诸臣,让他们各自具疏直陈己见。
一石激起千重浪,海瑞的这道奏疏如同一记惊雷,将朝堂震了个天翻地覆。
设立办公厅又是一件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不过,这些年来,满朝文武屡屡被皇上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所震撼,设立一个直属皇上的办事机构来监督内阁这样的区区小事,已经令他们见怪不怪了。
但是,奏疏所论的其他几件事,如抑制内官、撤裁东厂、剥夺司礼监批红之权固然大快人心,却让群臣无不为之胆战心惊;而抬高内阁事权的建议,更是让人觉得那个来自海南的制科新科进士海瑞简直是在找死——当初太祖高皇帝为了独揽大权,杀了多少他认为有可能威胁皇权的功臣?别说是李善长、胡惟庸这样权倾朝野的宰相,就是那些一般的文臣武将,只要是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他都认为功高震主,连韬光养晦几十年、从不敢多说更不敢说错一句话的徐达最终也未能幸免,只有跟他同村、小时候一起放牛的汤和因为主动要求自解兵权告老还乡,侥幸得以善终,成为“血腥皇帝”诛戮功臣的屠刀下唯一幸免的特例。现在这个海瑞却提出要分君王皇权于内阁,岂不是犯了为人主者的一大忌讳?要知道,人臣窥测皇权,其罪凌迟难诛!
其中最为紧张的,还是内阁四大阁员。被天下人视为夏党要员的次辅李春芳和阁员马宪成就不必说了:那个海瑞出身营团军,已被认为是高拱的人;而有人曾经看到他在上奏疏之前曾拜访过高拱,便认为他是受高拱的指使,目的不外乎是要借机生事,移祸于殴打杨继盛的内宦黄锦等人,搅乱朝局为目前受山东莱州之事牵连的同党李春芳脱罪。徐阶却因是今科大比的主考官,事情由他取中的进士杨继盛而起,不免也担心被那些阉寺记恨到自己头上,为日后带来不测之祸。唯一能脱得了干系的是首辅严嵩,因为海瑞与他昔日有仇,没有人会怀疑是他指使海瑞上疏向皇上伸手要权,但他身为内阁首辅,海瑞这道奏疏将他置于了朝局政争的风口浪尖之上,因此,尽管他心中暗自窃喜,但至少在表面上,还是要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这天早朝之后,严嵩来到了次辅李春芳的值房,叫了一声:“李阁老。”
“啊,是严阁老。快快请坐。”李春芳说着,赶紧离座向他作揖,说:“严阁老,若是有事找我商议,可命人知会我一声,着我去你值房便是,安敢劳动你大驾光降!”
严嵩赶紧一边侧身避让,一边拱手回礼,话说的比李春芳还要客气:“同在阁中,忝为同僚,嵩安敢无礼。”
别看两位阁员如此彬彬有礼,其实,早在严嵩策动门生弹劾李春芳那一刻起,两人心中就已把对方视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死敌。不过,越是这样,表面上就都越发客气了,行揖对坐逊谢避让的礼数一点也不缺,这当然是几十年宦海浮沉修炼的本事。
刚刚坐定,李春芳又起身说:“不知严阁老找我可有训示?”
严嵩忙说:“训示不敢。请李阁老安坐说话。”
待李春芳再次坐定之后,严嵩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朝会之上,皇上将海瑞那道疏明宣诸臣,还命各自具疏发表意见,不知李阁老怎么看?”
李春芳没有想到严嵩如此单刀直入,便想打个马虎眼:“军事检讨会后,西边防鞑靼、北边抗土蛮,还有南边御倭寇的方针都定了下来,皇上命我会同兵部拟订具体施行的方略,都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军国要务,忝为阁员,不敢懈怠,故此还未想过那件事。”
“兹事体大,莫非李阁老竟全然未曾想过?”
李春芳听他如此急切,口气象是质问,不禁心中恼怒,便冷冷地说:“漫说此事未必就能比军国要务更为紧迫,即便事体再大,皇上已有明训,命诸臣各凭本心直陈己见,我大概也不必请示阁老吧!”
“子实兄!”严嵩突然改了称呼,起身向李春芳做了一揖:“情急之下,嵩口不择言,冒犯之处还望子实兄恕罪。”
严嵩态度先倨后恭令李春芳不禁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忙起身一边拱手回礼,一边说:“惟中兄,折杀春芳了。”
“前些日子,有人因山东莱州之事疏劾子实兄,严某实不知情。但事出门下,严某难辞其咎,今日一并在此向子实兄赔罪。”说着,严嵩又深深地向李春芳做了一揖。
李春芳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但严嵩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忙侧身避让,长叹一声说:“唉!惟中兄何出此言啊!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这是皇上给予我等内阁辅弼重臣的殷切厚望。春芳辜负圣心厚望,荐人不查,以致有山东莱州之祸,也该受这个责……”
严嵩心中十分恼怒:你的意思难道是说老夫和你一样没有管好自己的人?你的门生故吏做出那等天怒人怨之事,我的门生故吏遵从国家律法上疏弹劾,二者怎能相提并论?简直荒谬之至、无耻之尤!
但他如此屈尊降贵亲往李春芳的值房,又是如此低三下四的说话,都不过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题,也就不计较李春芳的无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说:“子实兄且不可这么说。嵩也是曾任学官、点过主考之人,自然晓得门生良莠不齐,难免有一二害群之马杂列其间。春秋责备贤者,子实兄却管不到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上谕该是嵩与子实兄同领共勉才是。”
接着,他话锋一转,叹道:“想当初,太祖高皇帝废除宰相而设内阁辅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拟制文告,回答皇上一时想不清楚的事体,实际上是备顾问之责。阁臣以学问取信于圣主,协助圣主亲操权柄、乾纲独断。可是到后来,阁臣的职责变得混淆不清,京城各部院司寺部衙堂官,以及两京一十三省督抚大员也惟内阁之命是听,几与宰相无异。严某忝为首辅,已是诚惶诚恐,终日不安。如今竟有人还要提出加重阁权,太祖高皇帝若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嵩身为大明臣子,断不敢违背祖宗之法。”
李春芳心中一哂:你终日霸着那支枢笔不放,更恨不得把家搬到内阁里来,不就是一心要独承顾问、掌控权枢吗?却说这种鬼话!因而,他皮笑肉不笑地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尝不是一朝的制度。当今圣上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伟业,自然需要一位勇于担当、慷慨任事的宰辅。放眼大明,除了你严阁老,有谁堪当此大任?”
严嵩摇头苦笑道:“有你子实兄在,又有公谨兄在,岂曰国朝无可用之人?说句心里话,内阁首辅这个位子,本不该嵩这等庸才来坐,忝居子实兄之右,更是不恭之至。入阁两年来,嵩左支右绌,已是心里交瘁,如今惟有拜疏求去,退位让贤而已……”
严嵩的语气固然诚恳,李春芳却觉得突然又变得如此阴阳怪气,令十分诧异,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惟中兄,你到底要说什么,恳请明示。”
“冒昧问上一句,请子实兄千万不要见怪。”严嵩说:“制科进士海瑞呈上奏疏,可是奉了子实兄你之命?”
李春芳大怒,称呼立刻又变了过来:“严阁老,你要杀人直接动手便是,不必这样欲加之罪!”
严嵩怔怔地说:“这么说,子实兄确是不知情?”
“我李春芳从不做暗室欺心之事,严阁老若是不信,可上疏奏请皇上将李某下狱,着三法司会审明断!”
严嵩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李春芳,象是在审视他所说的话是否属实,随即便露出了饱含歉意的笑脸,又是一揖:“子实兄光明伟岸、磊落大方,嵩本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惟是兹事体大,嵩方寸大乱,是以有此狂悖无理之举,祈望子实兄见谅。”
李春芳显然十分生气,只将手在胸前随意拱了一拱,冷哼了一声作为应答。
严嵩也计较他的失礼,语气越发恳切了:“实不相瞒,昨日皇上便将海瑞的奏疏发至内阁拟票,被我封驳退入大内,恳请皇上三思而行。未曾想,今日朝会之上,皇上将之明宣诸臣,显见得是圣意已决,要说服皇上收回成命怕也难了。严某思虑再三,草拟两条补救之法,却不知海瑞所议是否出于子实兄之命,忝为同僚,嵩不敢自专擅断,是以才冒昧前来,征询子实兄的意见。既然子实兄毫不知情,那就更要请教了。”
李春芳虽然仍在生气,但首辅之请,他也不好推辞,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请指教。”
严嵩的建议有两条,一是逢三、六、九大朝之日,由内阁辅臣奏报近期政务处置情况;二是内阁与六科给事中会揖(明制: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阁员作揖见面,称为“会揖”,相当于一个互通声气的见面会)之时,办公厅诸臣也应到会与闻。
这两条建议看似很简单,意义却很不寻常,第一条等若绑住了内阁的手脚;第二条则是让办公厅连六部部事及至监督六部的六科廊也一并监督了去,内阁要背着皇上搞什么小动作,也逃不过办公厅诸臣的耳目。
身在内阁机枢重地多年,李春芳能体会到严嵩的用意是向皇上表明自己绝无窃权自专之心。但严嵩如此谨慎小心,更让他觉得增加阁权一事非同小可,便借口有事要与兵部商议,离开了内阁,随便去兵部衙门转了转,就来到了夏言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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