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一边流着热泪读着兵部转呈东海舰队全歼盘踞大明沿海最大的一股倭寇的奏疏,一边兴奋不已地拍着御案,高声叫道:“杀得好,杀得好!”
送来这份奏疏的高拱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了。
就在刚才,高拱还在为戚继光捏着一把汗:明军各部都有恶战之后斩杀敌方降卒甚至敌方百姓冒领军功之陋习,但自从皇上颁布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并明确规定不以斩敌首级计算军功之后,各部都不得不收敛了一些,象东海舰队那样一次斩杀数千名降卒之事已是绝无仅有。因此,兵部接到呈报之后也不禁骇然之至,不知道是该表彰奖励东海舰队平定倭乱之大功,还是该追究他们虐杀战俘之大罪,就赶紧呈文请示内阁。内阁次辅李春芳知道戚继光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也不敢自专决断,又转呈御览。没想到,皇上丝毫也没有责怪东海舰队违反《三大军规八项铁律》滥杀降卒的意思,反而拍手叫好,怎能不让高拱喜出望外?
不过,为了防备有人借机生事,高拱不得不进一步向皇上挑明话题:“元敬他们打的确实不错,陆战队上岛一千人,打败倭寇三四千人,解救百姓两千七百又六名,自身折损不过三百一十九人,实乃国朝近两百年来前所未有之大胜。惟是战后应遵照圣谕将束手就擒的倭寇送至战俘营屯田,以壮大日倒同盟之实力与声势,却不该将之尽数斩杀……”
原来,朱厚熜早有“缴刀不杀”的圣谕,明军也在南直隶松江府崇明岛上专门设立了关押倭寇的战俘营。比之那些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的倭寇,明军的确是一支威武之师、仁义之师,战俘营里的管教军官和兵士对那些被俘虏的倭寇不打不骂,除了必要的体力劳动之外,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南京国子监还专门派去大批教谕每天给他们讲授四书五经,使他们有机会了解和深入学习到仰慕已久的“汉学”,并以春秋大义教育和感化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进行思想改造。很快就有一部分思想进步的倭寇诚恳地为自己以前所犯下的罪行向中国人民谢罪之后,自愿加入了大明朝以“尊王攘夷”为口号建立的“在华日侨倒幕反战同盟”,简称“日倒同盟”,立誓愿为明军远征日本的马前卒,还主动要求前往明军各部队担任军事教官,讲授倭奴战法,受到了朱厚熜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在这样的情况下,戚继光虐杀战俘一事就显得不合时宜,有害无利了。
“高大人这话,世蕃万难苟同!”严世蕃鼓起那只独眼,义愤填膺地说:“倭奴肆虐多年,杀我大明官军百姓,毁我大明村镇州县,其罪可谓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沿海诸省百姓深受其害,已是苦不堪言,无不欲食其肉寝其皮而后快。东海舰队将士不过是激愤于倭寇的凶残暴行,更顺应天命人心,为国朝除之元凶大恶而已。这有什么错?!”
戚继光与高拱的关系,朝野上下人尽皆知,戚继光还与俞大猷一样,被视为夏言一党在军中的两大干将,因此,高拱提出东海舰队虐杀战俘一事,一大半的用意就是为了防备严党借机生事,见严世蕃顺着皇上的心意主动替戚继光辩解,心中偷笑不已,表面上却仍正色说道:“严大人此说倒也不无道理,惟是圣谕煌煌、军律胜铁,边将只为泄愤,便弃之不顾,置若罔闻。愚以为,此风断不可长,此例断不可开!”
“那你高大人说怎么办?请皇上下旨切责戚继光并东海舰队全军将士?甚或褫夺军功,依律治罪?”严世蕃冷笑道:“春秋责备贤者,可戚继光并东海舰队全军将士不辞辛苦,不避矢石,浴血奋战,终将为祸我大明海疆多年的倭寇剿平,还我大明万顷海波风平浪静,此等卓著功勋,朝野上下谁人不交口称赞?不过杀了几个冥顽不灵的倭寇,高大人便揪着不放,非但有失公允,更令效死用命、杀敌报国的将士们心寒齿冷!”
“严大人如此说,将皇上圣谕、大明军律置于何地?”
“那么世蕃想请问高大人一句,我大明律载有明文,通倭便是灭门的罪,更遑论那些罪大恶极的倭寇!依高大人的说法,又该将我大明律置于何地?”
两大秘书当面吵了起来,不明就里之人,真还以为严世蕃是戚继光的后台,而高拱是戚继光的死对头,朱厚熜看得津津有味,又觉得十分好笑。
其实,在朱厚熜的心目中,明军《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只适用于平定内乱和日后注定要与汉族同胞一起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蒙元诸部,不一定要把那些没有人性,简直连禽兽都不如的倭寇小鬼子囊括在内,但“缴刀不杀”是自己的主意,他也不好自食其言,便出面和稀泥说:“你二人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东楼,你代朕拟旨褒奖东海舰队全军将士,恩旨与东海舰队平倭奏疏一并明发邸报。记住,邸报上不但要将戚继光那首《凯歌》全文刊载,还要特别点出他所说的那句话——‘有我大明海军的地方,就不能再容倭寇肆虐!’激励全军将士并全国百姓!”
接着,他又转向一旁肃容站立的高拱:“肃卿,你写封信给元敬,告诉他,就说是朕说的,将士们激愤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俘虏政策却不能不讲,此事可一而不可再。若是再犯,就别怪朕对他不客气了。我大明的军队不是倭寇鬼子那样的兽军嘛!”
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东海舰队虐杀战俘一事揭了过去,朱厚熜还觉得意犹未尽,又说:“多年倭乱,一朝洗雪,朝廷怎么说也要好好犒赏东海舰队全军将士。陆战队两百多名战士殉国、五百多战士负伤,这些国家有功之臣如何恩赏抚恤;还有,解救出的百姓该如何安置,如何赈济,着内阁会同户部从速拿出章程来。肃卿,你告诉马阁老,这是我朝开国以来抵御外侮难得的一次大胜,他就别再抠抠唆唆的了。肃清了倭寇,打通了海路,我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便可以远销海外,他这个户部尚书还怕没有银子花用?”
高拱和严世蕃才华出众,又精通国章朝典,朱厚熜一边说,他们一边记录,话音刚落,严世蕃草拟的褒奖东海舰队的圣旨和高拱草拟的着令户部发太仓银恩赏抚恤有功将士的上谕便挥洒而就,吹干御笺上的墨迹,递给了朱厚熜。
朱厚熜看过无误之后,将右手中指的戒指戒面转了过来,在那道圣旨和上谕上分别盖了一个“可”字。
这是御前办公厅新近搞出的一个花样。
内臣不得干预外朝政事是嘉靖一朝的优良传统,无论是吕芳还是陈洪掌印司礼监,都是照猫画虎,把内阁的墨书票拟用朱笔抄录誊清而后用印,谁也不敢擅自决断,代皇帝批答奏章。因此,自司礼监收回批红大权,只不过是把太监批红改成了由御前办公厅的诸多秘书批红而已。朱厚熜的工作量并没有增加,相反,由于身边多了那些既精通书法又学识出众的年轻秘书,朱厚熜口述的大白话落到奏章之上,立刻就成了语句华美用字典雅的御批,工作效率陡然提高了不少。
不过,只是朱笔批红还不能算是圣谕,必须加盖宝玺才能成为正式的红头文件颁赐朝廷,大行于天下。这个环节最为重要,朱厚熜将这么重要的把关职责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大伴吕芳。
恢复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限制内官的诸多旧制,自司礼监手中收回了批红之权,在宫中引起了激烈的反弹,以致发生了包括内廷二十四衙门掌印和各宫管事牌子在内的一干貂铛贵宦集体跑到东暖阁跪哭请愿一事,朱厚熜虽说靠拉拢司礼监掌印陈洪来分化瓦解,并借着嘉靖多年的积威,将宫中的不满给压了下去,但他知道陈洪的资历人望还不足以压服那些貂铛贵宦,下定决心将吕芳从江南调了回来。吕芳尽管心中也同样有些不快,但仍能一如既往地对朱厚熜保持绝对的恭顺和服从,加之朱厚熜又与他促膝深谈了一个通宵,终于使他消除了内心的疙瘩。朱厚熜便让他担任了尚宝监掌印,掌管宝玺、敕符、印信,为自己把住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那道关口。
吕芳果然忠于职守,为了防止有人矫诏拟旨,无论是内阁的票拟,还是御前办公厅秘书记录的皇上的口谕,不经朱厚熜审阅签字,尚宝监一律不给用印。
朱厚熜当初摆出了一副一心求治的贤君明主姿态,每天在东暖阁里批阅奏章至深夜,还动辄在奏疏中写上大段大段的御批,把自己搞的疲累不堪;如今有了御前办公厅一帮秘书当助手,他也就越来越懒,连亲自提笔批个“同意”都嫌麻烦,就命内廷银作局的能工巧匠精心铸造了一枚蟠龙的金戒指,戒面上刻有一个篆文“可”字,并雕刻有精美且复杂的花纹,制敕房的书臣见了盖有“可”字的御笺才给制敕,尚宝监则要验看御笺上的印信和圣旨敕书的内容,仔细核对无误之后才给用印。那枚戒指终日戴在朱厚熜的手上,此外,内廷银作局铸成这枚戒指,印模便即行毁去,倒也不怕别人偷盖或是仿制。
不用说,这样绝妙的点子自然是出于严世蕃,高拱即便有那样的才情,也不屑于在这样的地方耍小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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