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一座豪华府邸的大门口还有十丈远的巷口,两顶轿子停了,川崎正诚走了下来,对随后也跟着下来的汪直说:“五峰先生,鄙人冒昧提醒一句,待会见到管领大人,可要注意礼态啊……”
汪直淡淡地说:“川崎先生,汪某虽是一个赶海的商人,可我大明朝的阁老尚书,也曾有幸见过几位,略知一点礼数。”
川崎正诚这才想起,如今的这位汪先生已不是昔日那个亦商亦寇的“五峰船主”,而是大明朝镇抚司从五品的副千户,忙陪着笑脸说:“失礼,失礼。那就请随鄙人入府晋见管领大人吧!”
尽管早已送上了两千贯的见面礼,征得了幕府管领细川信元的同意,可当两人走到门口之时,还是被两个守门的武士挡住了。川崎正诚带着谄媚的笑容解释了半天,守门的武士还是傲慢地摇着头,直到川崎正诚偷偷把两贯钱塞在他们的手中,他们似乎才相信跟着御家人前来拜见管领大人的人,不是刺客杀手,而是管领大人同意接见的那位来自大明朝的贵客。
进了院内,就有一位家臣打扮的人迎了上来,川崎正诚忙跪下行礼,口称“长秀大人”。汪直知道此人正是细川信元手下掌管政所的奉行(注)松本长秀,却没有下跪,而是只随意地拱了拱手。
汪直这么做,无非是仗着有两千贯银钱开道,想装一装矜持,摆一摆天朝上国之人的架子。而松本长秀一直掌管政所,拿捏着御用商人的命脉,任他何等的富商大贾,也不敢轻慢于他。因此,看到汪直昂然不跪,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冰霜。但是,他知道细川管领大人看在两千贯见面礼的份上,已经推掉了两拨前来请示政务的家臣,专程腾出时间接见眼前这个傲慢无礼的中国海商,他也不敢私自将汪直赶了出去,就强压着怒火冷哼一声,说:“管领大人正在茶室等待两位,请跟我来吧!”
其时,茶叶引种到日本已近四百年,在日本种植十分普遍,而且,在三百年前,中国的茶道也传到日本,受到上至天皇、幕府将军,下至普通商贾、百姓的追捧,到了南北朝至室町幕府时代,茶会频繁,并已形成一套固定的礼仪,讲究“茶室之中人人平等”,象征阶层和地位的东西如武士的佩刀、珠宝等俗物都不能带入茶室。细川信元选择在茶室接见大明海商,大概是要在远方的来客面前表现自己平易近人、礼贤下士之风吧。
对于管领大人如此赏脸,川崎正诚觉得脸上十分光彩,汪直也是喜不自胜,从随从手中接过了一个偌大的包袱,跟随着松本长秀穿过宽敞的走廊,来到了茶室的门口。
与汪直到过的其他日本贵族、武士的茶室一样,细川信元家的茶室的门很小,只有两尺来高,必须跪着才能进去。门口放着刀架,松本长秀解下了腰间的配刀,放在了刀架之上;而川崎正诚也恭恭敬敬地解下了腰间的玉佩。
松本长秀见汪直还是抱着那只大包袱,便讥讽道:“五峰先生或许不知道吧,我们日本人最重视茶道的礼节,带着俗物进入大人的茶室,是对大人非常失礼的举动。”
“谢谢奉行大人提醒。”汪直不卑不亢地说:“汪某对贵国的茶道略知一二,也不会带着俗物亵渎大人的茶室的。”
“那就好。不过我还是要提醒阁下一句,”松本长秀说:“大人对卑贱的人一向很仁慈,但我们这些家臣是不会看着大人受到侮辱的。”
“再次感谢奉行大人善意的提醒,”汪直的脸上还是挂着那份从容和淡定的微笑:“对管领大人的仁慈和奉行大人的忠诚,汪某早有耳闻,大概不会让管领大人失望。”
松本长秀没能在口舌上讨得半分便宜,便狠狠地瞪了汪直一眼,率先跪着进了茶室。
茶室不过三丈见方,除了壁龛和地炉,只有空空的榻榻迷米,室内装饰也十分简单,只在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张条副,大书一个一尺见方的“和”字,显得十分清幽古朴。条幅之下摆着一张榻榻米,正中跪坐着一位身材消瘦的老者,黝黑的脸庞,高耸的鼻梁,整齐地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在客人进来之时,那双微微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闪出一丝尖利的神光,很快就又垂下了眼帘。
此人便是细川信元,如今日本幕府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管领大人!
汪直跟着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跪俯在榻榻米上,行了晋见大礼之后,悄无声息地将放在膝边的包袱打了开来,捧出了一长两方三个紫檀木锦盒。
细川信元再次抬起眼帘,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
汪直仿佛没有看见主人的不满,将第一个最小的方形锦盒打开,双手捧出一只素色的茶杯,放在了细川信元面前的矮几上。
细川信元眯缝着眼睛看过去,那只薄胎茶杯淡青的底色上有一条红色的鱼在游动,翘首摆尾,仿佛是畅游于清波之中。
当时看见眼前这个粗鄙的大明海商携带着包袱进来,细川信元原本以为他要奉上那些金玉珠宝或黄白之物。虽然他也很喜欢那些东西,但在这清雅的茶室之中做这等事,就不免有些太过俗气了,这才心生厌恶。但此刻却见汪直捧出的只是一只茶杯,在茶室之中把玩其他珠玉古玩甚为俗气,但茶杯却是必备之物,让他也不好发火。
不过,除了釉色纯正、画工精美之外,那只茶杯看起来十分的平常,并无过人之处。他微微有些发怔,便将头微微抬起,想看看这个不远千里而来,又请托了那样三件重大之事的大明海商、人称“五峰船主”的汪直,从他的脸上看出他为何要献上这样普通的礼物。
谁知道,就在眼光移动的那一瞬间,细川信元突然觉得面前的那只茶杯与先前看到的有些不一样,茶杯之中的游鱼不是一条,而是三条。
不过,等他定睛凝神再次看过去,杯中游鱼却还是一条,便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又再次将眼光微微抬起。
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还是跟刚才他所看到的一样,杯中游鱼又变成了三条!
细川信元觉得有些蹊跷了,试着左右微微晃了晃脑袋,杯中游鱼果然是三条。他情不自禁地拿起了那只茶杯,举至眉前,仔细观察,才发现当自己定睛看过去的时候,杯中游鱼只有一条;而当他转动视线或茶碗之时,杯中游鱼分明就变成了三条!
细川信元心眼一动,拿起旁边地炉上的茶釜,往杯中注满了水。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注水之后,那只茶杯里的三条游鱼仿佛都活了过来,在水中欢快地追逐、嬉戏;最难得的是,茶杯薄如卵膜,从外面也能将内胎上的游鱼看得清清楚楚。
身为幕府管领,细川信元见过无数世间的奇珍异宝,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游鱼还只是一条,之所以会变为三条,乃是中国瓷器釉里红特殊的工艺造就的独特的视觉效果,真可谓是巧夺天工啊!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将茶杯放在了自己的手边。
这就表示他愿意接受自己的礼物了!汪直心中暗自高兴,就又不动声色地将第二件礼物拿了出来。
这一次,他捧到细川信元面前的是那只长约两尺的紫檀木锦匣。
不用说,只看见这个匣子,细川信元便知道里面装的一定是一副字画。在茶室之中欣赏字画也不算失礼,他就不再矜持,伸手打开了锦匣,取出装在里面的一副卷轴,宣纸已经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细川信元缓缓地打开了卷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昂着的马头,那用简练遒劲而富于变化的线条勾勒出的马头,筋肉毕现,鼻孔贲张,眼睛里闪射出桀骜不驯的光芒,显得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顾盼惊人。然后是健壮的脖颈、飞扬的鬃毛……
看得出来,这匹马正高高地昂起它那骄傲的头颅,在飞驰奔跑,毛皮下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在跳动着。
马匹与刀一样,都是武士的至爱,尤其难得的是,画家能将马飞奔的神态描绘得如此逼真,连一根鬃毛也不显得杂乱,细川信元顿时被眼前的这幅艺术珍品那不同寻常的魅力吸引住了,屏息凝神继续看了下去。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第二匹马,那是一匹花骢马,与第一匹马昂首飞驰的潇洒样子不同,它正低着头,却也象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在顽强不屈地向前突进。画面的下方,是八条强健有力的马腿,或屈或伸,正在一道宽阔湍急的溪涧上奔跑,马蹄飞溅起一片水花……
凭借多年对汉学的仰慕和研究,细川信元不用看下面的题款,就抬起眼帘看着汪直,唇齿之间轻轻吐出五个字:“《双马涉溪图》?”
汪直对细川信元可谓是知之甚详,也料定为细川信元精心准备的礼物必能打动他,但听他一口道破了这幅名画的名字,汪直还是有些吃惊,跪俯在地上,恭敬地说:“管领大人法眼,正是赵子昂的《双马涉溪图》。”
细川信元微微点头:“神品!”
“谢大人!”汪直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又奉上了第三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锦盒,比第一个方形锦盒要大上许多。
汪直奉上的前两件礼物都是那样的清雅不俗,更难得的是他不骄矜自夸,显得十分有教养懂礼仪,细川信元对眼前的这位大明海商好感陡然增加了许多,便不再矜持,双手将锦盒接了过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锦盒,急着要看看到底是何宝物。
谁知道,只看了一眼,细川信元却愣住了……
注:奉行——武家职位名称,意思是“遵照执行”,指管领以下分别负责一部分政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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