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川信元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再次开口问道:“贵国掌管海外藩国朝贡贸易的市舶司官员那边,你可说得上话?”
汪直忙说:“这个没有问题。在下常年往来于我国与诸海外藩国之间往来货殖,时常需与各处口岸市舶司官员打交道,各种关节都已打通。此外,自前年归顺朝廷之后,在下一直在我国钦办海市衙门高拱高大人手下当差,与他颇有私交,他如今在御前办公厅任职,是我国皇帝左右的近臣,很受信用,万不得已或事关甚巨,在下还可请他出面帮忙说话……”
听他说的这么坦率,细川信元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如果我国派船前往贵国朝贡贸易,他们可能应允?”
“我国现在开放海禁,若是有贵国天皇和幕府将军出具符验凭据,绝对没有问题……”正在说着,汪直偷眼瞥见细川信元的脸再次拉了下来,猛然醒悟了过来,忙又改口道:“即便没有符验,凭在下与各处市舶司官员的关系,寻常三船五船也是可以的。再多的话,在下就不敢夸下海口了。”
原来,汪直突然想起,嘉靖二年,就是眼前的这位细川信元与另一位战国大名大内氏贪图中日贸易的暴利,胁迫天皇和幕府将军给予符验,争相入贡明朝,两家贡使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引发了“争贡之役”,朝中大臣们错误地认为倭患起于市舶,主张闭关。嘉靖皇帝就罢撤市舶司,终止了对日贸易。看来,这个老东西并不是在试探他,而是为了牟取暴利,想通过他的关系,为自己搞到与中国贸易的特许经营权啊!
同时,他心中一阵狂喜:看来细川信元知道垄断贸易能带来巨大利润,有意要说服幕府同意施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因为建议是他提出来的,不好自食其言向天皇和幕府将军讨要符验,却又眼馋那白花花的银子,只好以之与自己做交易,瞒天过海。
细川信元追问道:“你真有这个把握?贵国朝廷不会视之为寇,连人带船都扣了下来?”
汪直再次坚信了自己的判断,立刻应道:“在下愿以家产和性命作保!”
见细川信元面无表情,似乎不以为然,汪直又试探着说:“若是管领大人有意为之,可以将船只挂于在下的名下;抑或松本大人与川崎先生不反对的话,在下可在京都以开设货栈为名,留下人质与等值货物,若管领大人的船只货物有所折损,由在下货栈包赔。”
这样就没有问题了,细川信元不必担心日后一旦出了事,汪直却脚底板抹油,一走了之;而汪直正好可以趁机以设立货栈为名,设立在日本的情报站,将各处搜集到的各战国情报汇总,无疑大大提高了情报工作的效率和准确性。这样做自然侵害了拥有垄断经营权的御用商人川崎正诚等人的利益,一定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可是,管领大人若是同意,他们又怎敢反对?
细川信元微微地点了点头:“既然五峰先生能做出这样的承诺,鄙人也就放心了,日后前往贵国贸易,还请五峰先生多多关照。”
“管领大人吩咐下来的事,水里火里,在下绝不敢怠慢。”
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谈妥之后,细川信元这才有余暇,开始履行幕府管领职责,考虑国家大事。他对汪直说:“实不相瞒,前些日子,贵国与西洋番国某些商人前来鄙国贸易,不但绕过各座,也不经过政所同意,私自与各国大名贸易,造成国家榷税的损失,也已引起了各座的不满,联名向幕府呈上了请愿书,要求给他们定下规矩。五峰先生对此怎么看?”
这就是要投桃报李,由汪直提出自己的条件了。汪直假装诚惶诚恐地说:“事涉贵国大政,在下一个外商怎能随意置喙?”
细川信元鼓励他说:“贵国有句古话,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贵国原先厉行海禁之策,如今又废弛海禁,五峰先生都参与其间,想必能给鄙国以启迪。还请五峰先生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在下管窥之见,本不足以污浊大人之耳。但管领大人既然垂询下问,在下亦不妨直抒胸臆,献于大人。”汪直沉吟着说:“厉行禁海之策,无异于因噎废食,诚不足取。惟是一体放开,则有一干商贾贩夫趋之若骛,且要想尽千方百计逃避榷税,国家损失便不可计数,各座利益亦不免受到极大损害,商户经营日艰,生计难继,日后幕府或管领大人有所差遣,商户便是想要孝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及……”
简单地分析了放开海外贸易对幕府及细川信元本人的危害,汪直又说:“要想两全其美,贵国不若效法我国,划定通商口岸,所有船只限定于某处港口驻泊,并于该处设立等若我国市舶司的分注所统管贸易诸事。往来客商一律于分注所登记,完税之后方可与幕府指定的各座交易,不得私自货于他人。如此,则既能保证幕府的榷税收入,亦能维护各座的利益。”
听着汪直侃侃而谈,细川信元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暗自赞许:看来眼前这位被各座御用商人同声称赞的“五峰船主汪先生”不愧是一个既为海商,又有大明官员身份的能人啊!
其实,细川信元提出这样的问题正是在试探汪直,而汪直的回答与他和家臣们商议的结果大致一样,他也就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径直问道:“义辉殿下那边,不知五峰先生打算怎么办?”
“在下年初去往南洋,得了几支洋枪,数目不多,只有两百支,一百支打算敬献大人,剩下的一百支想请大人代为献给将军殿下。”
细川信元摇摇头:“这样只怕不妥。一是义辉殿下是正统的日本武士,对洋枪那样的奇淫技巧之物并不感兴趣;二来贵国有句古话,叫‘己之不正,何以正人’,既然幕府有意要在全国禁产铁炮,将军为天下武士之共主,当以身作则,方能服众。”
细川信元不再谦称自己为“鄙人”,而是以“我”自称,显然已经把汪直当成了熟不拘礼的亲信,汪直忙说:“大人责的是。既然幕府即将下令禁产铁炮,在下也不能明知故犯,那两百支洋枪就都上缴大人处置好了。至于该向将军殿下敬献何等方物,化外野人,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适时铁炮刚刚传入日本不久,那些葡萄牙人也并未将之作为主要商品大肆贩运到日本,寻常战国大名要得到一支也是十分困难的,细川信元靠着掌管对外贸易的政所,敲诈前来通商货殖的葡萄牙人,才勉强弄到了二、三十支,汪直一出手便送给了他两百支,足以武装起一支火枪队,无疑大大增强了他保护领地、对抗其他战国大名的实力。因此,细川信元颇为感激,就指点汪直说:“下月十九是义辉殿下二十岁的生日,殿下继任将军也届满三年了,京都要举办盛大的法会及庆典,各项花费大致约需一万八千贯。”
说着,细川信元的语气沉痛了起来:“由于实行了‘半济法(注)’,各地守护又屡屡拖欠、侵吞年贡,近年来幕府的财政状况日益恶化,举办这样盛大的庆典都很困难,殿下就让我们这些家臣想办法。象我这样的老臣要筹款三千贯……”
汪直心中鄙夷地一哂:这个老家伙,幕府将军给他们这些奴才家臣派捐,他就要派捐给我了,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不过,别说是三千贯,就算总计所需的一万八千贯,折银也不过万把几千两,对汪直这样富可敌国的大海商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完全可以独力承担下来。但精明的汪直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并不直接应承此事,而是问道:“将军殿下的庆典总奉行之职,一定要德高望重之人才能担任。在下冒昧猜测,如今幕府也只有大人堪当此大任吧?”
“嘿嘿,”细川信元干笑两声,说:“义辉殿下确实有意于我,但我老了,实在不想再管这些俗事,就告罪推辞了。倒是其他两位管领斯波义政和畠山有仁似乎很感兴趣,在完成义辉殿下下达的筹款指令之外,斯波义政又主动捐献了五千贯,畠山有仁也主动捐献了三千贯。”
位高权重的幕府管领一职向来由与足利家族有血缘关系的细川氏、斯波氏和畠山氏担任,并称“三管领”。当代三管领正是细川信元、斯波义政和畠山有仁,成三足鼎立之势。可笑的是,如今国家已是分崩离析,幕府的权力和威信一落千丈,各战国大名拥兵自重、雄霸一方,身为幕府将军以下最高执政官的三位管领之间却仍在明争暗斗,激烈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明朝党争。斯波义政和畠山有仁主动捐献数额不菲的银钱用于幕府将军的寿辰庆典,肯定是要借此机会压着其他两人一头,细川信元这么说,大概是想让自己主动认捐更高金额归于他的名下,把斯波义政和畠山有仁两人的风头都盖过吧!
想到这里,汪直微笑着说:“连自己的国土都被夺去的斯波管领能主动捐献五千贯;远在山地贫国能登的畠山统领也能主动捐献三千贯,大人占有近畿摄津、山城等国,沃野千里,民富国强,又是如今幕府三管领之中年纪最长、战功最大的前辈,无论如何也该捐献一万贯才是。”
注:半济法--南北朝时期,室町幕府为了拉拢全国各地的守护和武士来对抗南朝官军,于1352年颁布“半济法”,即允许守护以征收“兵粮米”为名,获取属于公家、贵族和寺社庄园的一半年贡,开始仅限于战事频繁的近江、美浓和尾张三国执行,且以一年为限,后来普及到全国,成为守护大名永久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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