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在持续11年之久的应仁之乱中被烧为一片焦土,后来幕府经过近一百年的努力,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旧貌,看着还象点样子。出了京畿,张明远等人就觉得自己仿佛踏进了荒无人烟的山野荒村一般。不过,他们也知道这里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田园荒芜破败,百姓流离失所也在情理之中。
时常往来东西两洋诸多藩国的汪直倒还罢了,长居于北京的张明远等三位太保爷,还有那些镇抚司密探们初到日本,心中都是百感交际——当然不是赞叹,而是莫大的失望,进而更有一种无比的自豪洋溢在他们的胸中:果然是番邦小国,根本无法与我们大明朝这样的天朝上国相提并论啊!
到了近江首府小谷城,这种感觉就越发的强烈——小谷城好歹也是一国之都,又是关东各国上京都的要道,可根本没有一点大明朝那些通衢首府繁华兴盛的样子,破破落落的简直就是一个萧条凋敝的乡村小镇;而城内国主浅井久政那座精致华丽的府邸,又与整个小镇的简陋和萧条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显得极不协调。
不过,一进稻叶山城,他们的这种感觉却荡然无存——这里各地商人云集,诸多商品琳琅满目,小田园的刀鞘制造者、甲斐的涂料师等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工匠都在本地开设店铺,过往行人熙熙攘攘,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人口之稠密、市井之繁盛固然无法与大明朝的两京和一十三省省府相比,却不亚于明朝的那些中等州府,更与小谷城有天壤之别。
原来,战国大名为了壮大实力,都制定有被称为“分国法”的家法,建设城下町,保护和统制工商业,竭力使领国富庶。但是,象近江国主浅井久政一样,许多战国大名都出身名门,享受先代的余荫,在治理国家之时沿袭传统作法的地方自然很多,他们麾下的武士大都居住在自己的领地之内,平日与常人一样过着农耕生活,只有在应主公之召后,才将自己武装起来,奔赴战场。
而斋藤道三出身低微,有今日之成就,仰仗的是个人的奋斗,行事从不遵循常理,更很少受到传统思维的束缚,加之他篡夺了国主之位以后,为了控制手下那些与他一样原本属于土歧赖艺的家臣们,防止他们中间有人效法自己起兵反叛,在首府稻叶山城为他们修建宅邸,强迫他们离开自己的领地,举家迁入城中居住。城市人口的骤然暴增,促进了城市商业的繁荣。同时,斋藤道三又采取了诸如强化治安管理、减少国内关卡、降低税率等一系列奖励和促进工商业的政策,使稻叶山城很快成为日本卓尔不群的一座繁华都市。
汪直和张明远等三位太保爷对此都是啧啧称奇,更在心中暗自戒备了起来:这位“蝮之道三”不愧是商人出身,能将经商之道用于治国,短短二十年间将美浓小国治理的国运昌盛,对海道诸国都有威慑之势,实在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啊!
唯一能让他们稍微安心一点的是,虽然斋藤道三在美浓成就了自己的大业,将美浓一国治理的井井有条,才华足以让人瞩目,但毕竟已经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人了,如今的日本分裂为大大小小的六十四国,还有数以百计的土豪占有自己的领地,各地寺社庙宇也豢养僧兵割据一方,甚至还有堺港、博多、平野这样的自治城市,以他领有美浓一国的实力,要想在他有生之年统一日本只怕是痴人说梦;而且,时移势易,随着年龄的日趋老迈,这条“蝮”已经在走下坡路了,美浓国迟早会有一天落在斋藤义龙的头上。
虽说在京都众人的传言中,那位只有二十二岁的鹭山城城主斋藤义龙身高六尺五寸,是一位骁勇善战、能力敌十人的大将,但在将星辈出的战国时代,象他这样的一介武夫浩若繁星,仅凭武力是远远不够的,若是能将他的勇力与父亲的谋略完美的结合,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不过,名义上的父子二人已反目成仇,联起手来一致对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难怪皇上根本就不屑于提起美浓的斋藤氏。
就在汪直等人紧张而又不动声色地观察和分析这位“蝮之道三”之时,斋藤道三也在内心之中观察和分析着来自大明,却已经拥有幕府将军御家人和细川管领家臣身份的汪直等人。
为了在这些京都来人的面前显示实力,斋藤道三特意命自己的家臣都穿上了华丽的战袍,就连随他出城迎接贵客的五百名侍卫也都穿着崭新的礼服,每个人的腰间都插着两把锋利的枪——在四分五裂、民穷国弱的战国时代,能给自己的侍卫每个人装备着一把有着正规的枪杆和铁枪头的枪,组成一支几百上千人的枪队,而不是用竹枪来充数,简直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而斋藤道三麾下的千人枪队每人都有两把枪,相当于有两千名侍卫,这已经是他最值得自傲的资本了!
因此,当斋藤道三发现这位来自大明的商人汪直根本对此无动于衷,甚至连他的那些随从也似乎对此不屑一顾,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的时候,内心受到的震撼是何等之大!
这恰恰正应了中国古代那个有名的河伯与东海龙王的寓言故事,斋藤道三纵然想破脑袋,也根本无法想象他所引以自豪的本钱,在这些来自大明王朝的人的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汪直虽只是挂名在许氏海商集团之下的一个二等头目,可他在这两年里得到了朝廷的倾力扶持,早已拥有了一支有上百条船、数千名船工和护卫的庞大船队;而那些貌似不起眼的随从武士,都是大明王朝大名鼎鼎的镇抚司校尉,仅在最近短短的两年里,象北京保卫战、徐州之战和渡江战役这样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就经历了三四次之多,更不用说是时常要护卫皇上观摩禁军各部操练演武,数万人规模的步、骑、炮和战车协同作战对他们来说都是司空见惯之事,哪里会注意到区区几百人的一支卫队?而且,明军主力部队禁军如今已有三分之一的兵士装备上了新式后装填的火枪,他们谁还会注意到斋藤道三那区区几百人的卫队每个人身上是不是多背了一支木枪?
不过,“蝮之道三”毕竟是“蝮之道三”,其他那些井底之蛙的战国大名或许会因此恼羞成怒,做出将来自京都的尊贵客人逐出本国的失礼之事,可斋藤道三不会,甚至,客人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轻视更赢得了他由衷的尊重,不但摆出了丰盛的筵席款待汪直等人,筵席之上还主动邀请大明商人来稻叶山城开设店铺。
都是商人出身,汪直也不对斋藤道三隐瞒什么,直言相告自己已与京都各座有约定,只负责中日之间的贸易,不插手日本国内的货殖;在京都设立货栈也不过是为了货物周转方便而已。
斋藤道三看着眼前这位只有三十来岁的年轻后辈,轻蔑地一笑:“请问松川君可知道鄙人的绰号?”
汪直毫不畏惧地直视斋藤道三那锐利而狡黠的眼神,缓缓地说:“殿下‘蝮之道三’的美誉响彻宇内,在下虽是外番野人,却也不敢不知啊!”
听到客人如此直率的回答,斋藤道三不由得一愣,然后点了点头:“再请问松川君,可知道鄙人为何得此绰号?”
“请赐教。”
斋藤道三严肃地说:“蝮在生产的过程中,要咬破亲人的腹部才能诞生,这如同要杀死父母后才能出世一样。生在战国乱世,我认为做蝮也没有什么错,我不杀人,人必杀我。在紧要的关头,或许连父母也会死在自己的手里,这是这个世界残酷的现实。不知鄙人这么说,阁下可能明白?”
汪直点点头:“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无商不奸’,在下既然是个被人视为奸商之人,倒也能体会到殿下的心情。”
“那就好。”斋藤道三说:“既然如此,为何阁下却拘泥于与京都各座之间那一纸空文的约定?”
汪直平静地回答道“贵国有大小六十四国,其中有四十三国的贸易控制在京都各座的手中,还有那些连幕府将军和六十四国大名的权力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京都各座的商人却可以畅通无阻。换作殿下,可会为了美浓一国而放弃整个天下?”
斋藤道三又是一愣,随即感慨地说:“汪先生,你一定也知道,我本是一个卖油郎出身。若不成为‘蝮’,便依然还是一个肩挑油担,走街串巷的卖油郎。值此危邦乱世,‘人人为己’是免遭他人吞食的生存之道,所以我认为做蝮也没有什么不好。汪先生可明白我说这番话的意思?”
听斋藤道三已经不再用以“阁下”、“鄙人”这样的礼貌称呼,而是直接以“你”,“我”相称;也不再称什么“松川君”,而是称为“汪先生”,汪直也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殿下要做蝮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但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人生一世,有人喜好权贵,有人喜好钱财,有人喜好美色,有人喜好名声。我嘛,俗得很,就喜好那些黄白之物。”
世人都喜好银钱,却又怕别人说自己满身的铜臭之气,斋藤道三就还从未遇到有人直言自己爱钱的,不禁来了兴趣,追问道:“人活百年,终归难免一死。象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汪先生追求这些,可有意义?”
汪直淡淡地说:“闻说殿下昔日还曾受戒入禅为得道高僧,深通显、密二教教义,想必也听说过我国禅宗五祖有偈语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必勤拂拭?’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功名利禄乃至皇图霸业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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