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刚刚现出第一抹红霞之时,尾张那古野城的城门就大开了,八名铠甲鲜明的骑士扛着绘有织田家家纹的旗帜,从城中飞驰而出。
看到这样的阵势,一大早就来到田间耕种的农夫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劳作,心里泛起了深深的忧郁:眼下正是春耕之时,难道又要打仗了吗?这时候开战,真是没有天理良心啊!
生逢乱世,各位战国诸侯大名之间的混战越演越烈,战争规模也有日渐扩大之势。但是,除了为数不多的家臣连同他们手下的武士之外,各国大名都养不起庞大的常备军,甲斐的武田信玄靠着领地内蕴藏丰富的黄金,豢养了一支人数多达一万二千的骑兵,已成为战国历史上的奇迹了。
财力的窘迫并不防碍各国大名尽可能地集结兵力,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城池或夺取别国的领地、城池,主动发起或被动迎接无休止的战争。除了必须自备武装的武士之外,领地内的民众也有为他们出征的义务。那些没有经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农夫们随时都会被召集起来,最幸运的是打着旗帜,站在本阵的后面壮大声势。到了危急关头,他们就要被随便塞上一件兵器,有时候甚至只是竹子削成的刀枪,投入血腥搏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手中那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兵器迎战凶悍的敌人。因此,打仗对于百姓来说是司空见惯之事。
不过,也正因国贫力弱,从百姓到武士,乃至大名领主们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尤其是那些各国大名、领主,每年都要指望着领地内的百姓交纳贡米和赋税来应付日常支出和战争所需,精打细算尚且难免有寅吃卯粮之事,若是误了农时,不但收不到贡米赋税,养活不起家臣武士;更有可能会因为百姓无以为生而激起民变,冲击政所、抢劫官仓,扰乱甚至颠覆领主的统治。因此,绝大多数的国家都有意避免在农忙之时开战,给生活原本就已经困顿不堪的百姓以短暂的喘息时间。
当然也并非没有例外,那些战国大名杀得一时兴起,或是临国发生重大变故,给了他们乘虚而入的机会,那就顾不上什么农忙农闲之分了。比如说,去年美浓国国主斋藤道三与其长子、鹫山城城主斋藤义龙反目,父子两人几成水火之势。“尾张之虎”织田信秀想趁火打劫,就曾于秋收在即之时的九月,集结民众攻打美浓;而怒气冲冲的斋藤道三在击败了织田信秀之后,也随即挥师反攻尾张。那场持续数月的战争,将美浓、尾张两国的农忙季节彻底搞了个天翻地覆。
幸好在织田信秀出兵之后不久,有人来到村子里传下暂代城主的织田信长的命令,让所有的老弱妇孺一起出动,赶紧将田里的稻子抢收回来,并说一旦战端开启,田地被交战双方践踏,损失会比提前收割大得多。尾张的百姓才得以靠着抢收回来的庄稼而勉强缴纳了年赋,也没有被饿死或沦为暴民。
这道命令本应极大地挽回那位乖戾的家督继承人、“尾张的大傻瓜”织田信长在百姓心中的声望,但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几乎所有的百姓根本就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和爱民之心,都认为是留守那古野城的家老平手公大人的主意——“他那个破脑袋瓜能想到这个?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大部分的百姓都这么说。
八名铠甲骑士出城之后不久,一百名骑兵排着整齐的队列,缓缓策马走出了城门。
看到骑兵出现,农夫们反而都放心了,因为这些骑兵身上并没有穿着甲胄,而是整齐鲜艳的礼服——在战国时代,武士的命不一定有多么值钱,但马却极其希罕而宝贵,无论是哪国的大名,都不会就这样让他们去打仗的!
尾张织田家的家督继承人织田信长骑着他最心爱的连钱苇毛马,走在马队的中间,身上穿着非常豪华的礼服,下配一条颜色搭配十分适宜的长裤;头发乌黑亮泽,高高束起十分漂亮的发髻;腰间配着一长一短两把刀,刀柄上缠绕着金银丝线,在初升的太阳映照下闪烁着绚丽夺目的光华;那张异常俊美的脸上容光焕发,昂然骑在马上,全身散发出高贵不凡的气质。
见到未来的领主出城,那些农夫不敢怠慢,纷纷走出田间,跪伏在路旁迎接。
若是织田信长能继续保持着这样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神态,倒也能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改变领地内的民众对他一贯的看法。可是,或许这样的要求对他这个“尾张的大傻瓜”来说有些过高了。出城门后不久,当陪侍在他身边的家老平手政秀拨转马头,到后面去整束后续队伍之后,他立刻掀起和服的下摆,扯出一只被隐藏起来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只柿饼,旁若无人地塞在口中大嚼起来。
看到这样原来就司空见惯的不雅举动,跪在地上的农夫们都难过地在心里叹息着:变得了的是装束和发型,变不了是他那空空如野的脑袋,长得那么体面,可终归还是一个呆瓜啊!
骑兵之后,是两百人的枪队,扛着尾张织田氏所特有的、名震周边诸国的丈八长枪,为首的七位武士的长枪枪缨被染成了朱红色。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就是当年织田氏与骏河今川氏进行的那场惨烈的“小豆坂合战”中大显身手的织田孙三郎信光、冈田助右卫门等人。斯时织田军陷入苦战之中,他们七人手持长枪徒步杀入敌阵,攻破今川军大将庵原安房守的阵中,大破今川军。幸有三河冈崎城城主松平广忠率以武力强悍而闻名于世的松平党,奋勇抵抗织田军,才救援出了溃败的今川军,被人们称呼为“骏府大人”的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大名今川义元拖着肥胖的身体,紧紧地趴在马背上,仓皇逃到了冈崎城。经过此战,今川氏已不再敢对新近崛起于尾张的织田氏等闲视之,默认了织田氏占据三河安祥城的事实,并改变策略,利用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牵制织田氏。织田孙三郎信光、冈田助右卫门等人也因此战而一举成名,被称为“小豆坂七条枪”,被特许将枪缨染成朱红色。
“或许是要迎接哪位贵客吧?”心眼活泛、见过世面的百姓开始这样想。
一点也没有错,尾张织田氏摆出这样的阵势,正是要迎接来自京都的贵客——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殿下的御家人、管领细川信元大人的家臣松川信直。当率队迎接的织田信长听最初派出去的骑兵探马回来报告,松川大人一行人已经过了清州城,离那古野城只有二十里地之后,便吩咐加快了行进的步伐,赶在正午时分之前到了预定的接待地点——那古野城外约十里处的万松寺
寺院是少数可以避开尘世纷争的地带,在战国乱世之中勉强维持着安稳,两国或两城之间谈判、议和或交换人质,通常都安排在寺院之中。今次织田氏在这里接待松川大人,既显得隆重,又能使京城来的贵客不致心生疑虑甚至担忧——要知道,京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对各国的诸侯大名,可都不一定有多么放心,不先在城外见面叙话,大概没有几个人敢贸然进入别人的主城。
为了避免织田家旁系之中有人轻举妄动,做出强行将京都贵客接到自己主城这样失礼的举动,那古野城早早就把少主织田信长亲自出城迎接的消息放了出去,并在万松寺的山门外立下了许多营帐,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排场。好奇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争相前来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过不多时,十几名武士骑着高头大马,“答答”地从北边的大道上缓步走了过来。坐在正对着大道的营帐里的织田信长微微一颌首,一位身穿金甲,长发飞扬,显得异常勇猛的武将手擎大旗侧马奔出,一直冲到来者的面前才猛地勒住了缰绳,大喝道:“尾张织田氏少主织田信长在此迎候松川大人!”
来的武士,连同他们的马匹似乎都被他那炸雷一般的声音和猎猎飞展的旌旗给吓住了,马匹在原地打着转,武士们手忙脚乱地拉住了缰绳,一位头目模样的武士愤恨地瞪了来人一眼,勉强应道:“请稍等,大人马上就到。请问哪位是信长少主?”
围观的百姓轰笑起来:别看这些京都来的武士个个衣着光鲜,其实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哪有我们尾张的的武士这般勇武?!
织田信长脸上显现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讥笑,兀自端坐不动,也不应答,直到坐在身旁的平手政秀将一道严厉的目光投射过来,他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轻轻摇动着手中的军扇,说:“我乃尾张织田家上总介(官职名,同时也是对地位较高的武士的尊称)信长。”
那位武士似乎审视一样地深深看了织田信长一眼,才颇为艰难地扶着马鞍爬下马,向织田信长行了一礼,说:“在下,松川大人家臣江上十二郎拜见上总介信长大人。”
“免礼。”织田信长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沉声问道:“松川大人呢?”
那位名叫“江上十二郎”的武士其实是镇抚司十二太保郭江鸿,此刻听到问话,又施礼说道:“大人得知上总介信长大人前来迎候,不胜感激,特派在下先来通报,大人的轿子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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