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公子,欢迎光临,请用粗茶……”
这个时候,这家的女主人、加藤图书的妻子从侧门走了进来,分别为织田信长和松平竹千代端上了一碗麦茶。
她的出现,打断了织田信长的回忆,他才蓦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走了神。但是,眼前这个虚岁还不满七岁的松平竹千代却一直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织田信长从遐想和回忆中自己醒转过来,这份定力和修为已经不是一个普通成年人所能拥有的了。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惭愧,织田信长拿起了松平竹千代书案上的字帖,没话找话地问道:“竹千代,你又在临帖啊?”
“是啊!”加藤图书的妻子抢着答道:“我们竹千代最爱读书习字了,小小年纪字都写的这么好,连我们家大人也对他的字赞不绝口呢!”
看着加藤图书的妻子那满面春风、两眼放光的样子,简直就将这位寄寓在她家中的昔日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少主、如今尾张织田氏可有可无的人质松平竹千代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身为母亲的她在向客人夸耀自己孩子的本事一样。织田信长心里又是苦笑一声:竹千代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使他身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喜欢他;而我却是一个人见人厌的混世魔王,难怪平手政秀爷爷一直鼓励我多与竹千代玩耍,大概是想让我跟着这个小鬼头学一点讨人喜欢的本事吧!
想到这里,织田信长没来由地生气了:这个小鬼头寄人篱下,当然要想尽千方百计讨好别人;而我,却是尾张织田氏的家督继承人、那古野城的少主,父亲已经修起了末森城,在我与美浓国的那位公主结婚之后,父亲就要搬到末森城里居住,将那古野城城主的位子让给我,我何必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活?
他沉着脸说:“夫人,我不喝茶,只是来找竹千代玩而已。”
加藤图书的妻子为难地说:“这是我特地为你泡的……”
“那么留给佣人们喝吧!”
“你还是和以往一样大方啊……”正在说着这些奉承话,加藤图书的妻子突然看到了少主脸上那冷漠中带着一丝恼怒的表情,吓得猛地一激灵,立刻会过意来,躬身行了一礼:“那么,公子请慢用,请慢用……”
加藤图书的妻子灰溜溜地告退之后,织田信长仍是余怒未消,生气地对松平竹千代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临字帖。你不是自称是大将吗?为何那么喜欢模仿别人?”
“加藤先生说过,模仿别人能提高自己的智慧。临帖临好了,字就写得好了。”
“那是放屁!”织田信长说:“我问你,你临得再好,模仿的再象,能超得过给你写字帖的人?”
“这……”松平竹千代老老实实地说:“大概不能吧。”
“对啊!”织田信长得意地笑了起来:“那你临它有什么用?”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写字嘛,就是应该随心所欲,不拘一格。你看我,从来就不临什么帖。”
松平竹千代突然笑了起来:“可信长公子的字却是写的不怎么样,给别人写情书也要前田犬千代帮忙,听说犬千代后来知道接受情书的人不是普通女子,惭愧的差点切腹呢!”
“你——”织田信长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你个小鬼头,小小年纪,还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就敢谈论此事?是不是偷听到了大人们的谈话?”
“岩室夫人是加藤先生的侄女,她接到你的情书之后觉得为难,过来请教伯父伯母。可能他们也跟信长公子一样,觉得我是个尚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小孩子,就没有让我回避。”松平竹千代老气横秋地说:“听说即将要跟信长公子结婚的那位美浓国公主,也是一位大美人,应该不比岩室夫人差吧?信长公子为什么钟情于岩室夫人呢?”
听松平竹千代这么问,织田信长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信长大人的用意,我的父亲都不能明白,你个小鬼头又怎能明白?算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喜欢模仿别人之事吧!”
他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竹千代,还是我以前告诉过你的,模仿别人的目的是为了创新。象你这样一味地模仿别人,却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终究成不了大事。”
织田信长的话匣子打开之后,就不再理会只有七岁的松平竹千代能否听得懂,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不过,看见你热衷于模仿别人,我回去也好好想了一想,或许对于武将来说,情况又有些不同,能独创战法的人,肯定是比较自信和傲慢的。比如说那个甲斐守护代武田信玄,就是这样的典型,他开创了以骑兵突袭为主的‘甲州流’兵法,把‘风林火山(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孙子四如真言写在军旗之上,威镇诸国,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大将。但无论如何高明的战法,在取得两三次胜利之后,别人一定会仔细琢磨,只要找出其中的弱点,就不难将他击败。天文十一年,武田信玄攻取了信浓国的诹访赖重;十四年,击败了进攻骏河的北条氏康;十五年,又平定了佐久内山城大井贞隆子贞清的叛乱,武运可谓昌盛一时。但在次年,北信浓豪族猛将村上义清就在上田原之战中打败了他,把不可一世的甲斐铁骑赶出了北信浓。所以啊,只有那些熟知古今多种优秀战法的人,才能够突破定势,灵活机动地根据当时的情势,选择适宜的取胜之法,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松平竹千代眨巴着眼睛,疑惑地问道:“那么,我到底还要不要临帖啊?”
织田信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让这个小家伙不知所措了,便大大咧咧地一摆手:“随便你好了。你的字写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帮我再给岩室夫人写情书。犬千代那个蠢东西不明白我的意思,不会再帮我;爷爷明白我的意思,我又不敢请帮忙。喂,小鬼头,你愿不愿意帮我?”
松平竹千代看着织田信长,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是兄弟,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愿意帮你!”
织田信长心里一热,又追问道:“哪怕得罪了我的父亲大人,将你斩首也不怕?”
松平竹千代斩钉截铁地说:“哪怕得罪了天下人都不怕!”
“好!我们一言为定。”织田信长豪爽地大声说:“日后我们兄弟齐心协力夺取天下,无论是谁,也休想阻挠我们。”说着,他冲着松平竹千代伸出了手掌,要与他击掌定约。
松平竹千代这个年纪,或许还不明白织田信长所说的“夺取天下”跟他以前所说的赢得一场相扑比赛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因而根本就没有织田信长的父亲、“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听到类似的话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震惊和恐惧,出于对这个“尾张的大哥哥”的信服和崇拜,他毫不犹豫地伸出那只肉乎乎的小胖手,在织田信长的手掌之上轻轻拍了一下,很认真地说:“将来我们一定能携手取得天下。”
织田信长颇为感动地摸着松平竹千代的脑袋,也很认真地说:“那么,竹千代就快快长大,成为一位真正的大将,与我一道实现我们天下布武的理想吧!”
松平竹千代却皱着眉头,问道:“信长公子,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日后行军打仗时要用的战法,是模仿别人呢?还是自己独创?”
“当然是自创的战法!”织田信长骄傲地说:“象我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屑于模仿别人的!”
松平竹千代点点头:“那么,你今日如此高兴,想必是已经找到了自己独创的战法吧?”
这一回,织田信长又被眼前这个小家伙给震住了。仔细想来,自己见到他之后,从未透露过自己心里有多么的兴奋,他却能敏锐地感受到自己的快乐,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小鬼头!
这个小家伙,或许是因为受到那样不幸的命运的磨砺,虽说有时过分拘谨了些,但正因如此,他年幼之时便能看透人心,言语之中更能表现出一种与之年龄极不适宜的深邃的洞察力;而且,尽管别人都叫他“无城的城主”、“笼中鸟”,但他却一直认为自己仍然是一位大将,仿佛与生俱来的霸气也并未因此而削弱。有这样一位小家伙做兄弟,到底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幸之事?
不过,那件从天而降的喜事多么值得高兴,织田信长策马飞驰了三十多里地跑到热田来找松平竹千代,就是想让这位可怜的“三河兄弟”一同分享自己的快乐,既然被松平竹千代挑起了话题,他就更不可能还把快乐埋在心里,当即笑着说:“竹千代,你真是一个机灵的小家伙啊!我问你,那天带你见识过的洋枪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说过洋枪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武器,能决定战斗的胜负,改变战争的方式。”松平竹千代兴奋地说:“你要教我放枪吗?”
织田信长拧了一把松平竹千代那张写满希冀之色的圆脸,说:“当然不!我跟你说过,那种武器很危险,你没有行过元服礼之前,我是不会让你碰它的。”
“为什么?听说你也是在行元服礼之前,就跟着桥本一巴师傅学习放枪了?”
“为什么?我是把你当成我的亲弟弟啊,傻瓜!”
松平竹千代颇为失望地说:“那你为何要跟我提起洋枪?”
“哈哈哈,”进门以来一直压抑着的兴奋心情终于忍不住爆发了,织田信长狂笑起来:“你知道吗?竹千代,我就要得到洋枪了,很多很多的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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