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当年的杜甫乘船出了南津关,不禁发出了这样的慨叹,他眼中的这苍茫万顷的沃野,就是江汉平原。
自古以来,江汉平原就有鱼米之乡的美誉。至明中叶,原本以产粮为主的太湖流域诸多农田改种桑棉,湖广省便凭借着江汉平原的千里沃野取而代之,成为全国重要的产粮区,人们常说的“苏松熟,天下足”也变成了“湖广熟,天下足。”
长江冲出西陵峡口,从宜昌至嘉鱼一段称为荆江。除了这一条从西南奔流而来的荆江之外,还有一条发源秦川以南的山区,汇聚了众多小河流,从西北蜿蜒流来的汉江。荆江和汉江两条江犹如穿越千山万壑的两条巨龙,进入楚地之后,就一下子把围追堵截的崇山峻岭甩在了身后,扑向了坦坦荡荡、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在湖广大地重重稻浪与叠叠荷花之间,做大气磅礴的逍遥游。
湖广大郡——江陵城就坐落在江汉平原的腹心之地、荆江岸边,此地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得名江陵。
江陵东连吴会,南极潇湘,北据汉沔,西通巴蜀,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自春秋战国时期楚庄王在荆江岸边首建华丽恢弘的江渚宫和通往楚国都城纪南城的官船码头而始,历代王朝都在此地或建都立国,或封王置府,江陵因此而成为天下名城。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将天下分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个荆州,治所设在江陵,因此江陵又被称为荆州城,一城二名,沿袭至今。特别是蜀汉三国之时,这里成为魏蜀吴三国争战的一大焦点,曾流下了“刘备借荆州”、“关云长大意失荆州”等许多脍炙人口的传说。
江陵城历时千年而不堕,至汉唐以降,已成为长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与长安、洛阳、开封、益州、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大同等并称为中国十大商业都会。汉唐史称“江左大镇,无过荆、扬”,也就是说这荆州城的规模还在扬州之上,堪称南中国湖广地面上的第一大郡邑。
悠悠千古,朝代更迭,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乱,与其他很多历史名城一样,荆州城也多次毁于战火之中。到了明朝中叶的嘉靖年间,屡毁屡建的荆州城规模虽然比盛唐时期要小一些,也比不上南京和苏杭扬松等地繁华,但全城常住人口仍有十几万,店铺上千家——这个数字或许并不起眼,但在那个时代,绝对不可等闲视之,须知当时的江南第一繁华胜地、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万左右。此外,明朝开国之初,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冲富庶之地设立了十大税关向往来客商征收榷税,十大税关分别设在南京、扬州、苏州、松江、杭州、荆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张家港,荆州仍在其中之列,多少年来,荆州税关所征税金还总能排在中不溜的位子,进不了前几名,也落不到耍龙尾的地步。只是这两年里,由于江南厉行改稻为桑,又与北虏开通了互市,扬州、大同等几个与之相关的城市越发繁荣起来,荆州税关的地位才稍稍降了下来,但每年仍有十几万两银子的榷税收项,占到湖广省赋税收入的三成以上。仅此两点,荆州城的繁荣景况便可略见一斑,更无须多言了。
眼下已到了六月下旬,这时节长江中下游地区已进入酷暑长天,江汉平原千里沃野热浪滚滚,荆州城也不例外。白天,除了那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百姓仍顶着日头外出讨生活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躲在那里歇凉去了。巳时许,却有十几顶官轿相继出了知府衙门,在鸣锣开道的衙役的簇拥下,排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直奔东门外的江津口而来。
荆州城东门外的江津口,就是当年楚庄王修建的官船码头,大概是全国历史最悠久的码头了,如今成了长江最繁华的港埠之一。每天在这里停靠的来自长江上下各地的商船,大大小小数以千计,一到晚上,俗称“气死风”的船灯次第点亮,闪闪熠熠,密若繁星,把江津口一带十几里的江岸照耀的亮如白昼。那些商船载着各地的货物,在此发散转运,每日流通的银子数以十万计,商人们也都拥到城里来消费,开酒肆茶坊的,说书唱戏的,测字打卦的,倚门卖笑的,甚至那些拉皮条的,都能轻轻松松地赚到货真价实的银子,给荆州城带来了数不尽的财源。
不过,今天的江津口却与往日大为不同,不但不象往日那样停满了大大小小的商船;连守着码头兜揽生意的小商小贩也都不见了踪影,偌大的码头空空荡荡的。周围街边路口还隔三差五站着了官府的差役和荆州卫所的府兵,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看这架势,熟悉衙门里办事规矩的人都知道,不用说一定是有哪位大人要在此停船登岸,荆州知府衙门就将那些商船和闲杂人等都清理出了码头。
一长溜的官轿来到了江津口码头,日头正毒辣,就径直抬进了凉亭里才落轿。穿着崭新的官服的荆州知府封治乾从领头的四人抬大轿中走了出来,看到往日熙熙攘攘的码头如今都空了出来,满意地点点头,对着紧随其后下了轿子的同知邓志杰说:“老邓啊,清理商船一事,税关杨大人那边没有说什么吧?”
封治乾嘴里所说的税关杨大人,指的是荆州税关坐堂掌印的巡税御史杨明全。按照大明官制,包括荆州税关在内的十大税关,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贰官正五品同知兼任。嘉靖二十二年,朝廷厉行新政,整饬财税制度,户部尚书马宪成鉴于十大税关征税不力,税政受制于地方官府衙门不易展布,甚至有私自截留、挪用税银之事等弊端,上奏朝廷建议将十大税关的官员改由户部直接任命,与地方脱离关系。朱厚熜欣然同意,十大税关不但从此脱离地方官府衙门而单独建制,而且官秩也提高到四品,税关堂官职衔巡税御史,与知府平级,都身穿四品云雁补服。这一改弦更张,效果立竿见影,当年大部分的税关所征税银就增幅过半,这几年来,除了战乱影响,税收也是逐年增加,为改善国朝财政状况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这么一来,那些州府的治所就有了两个品秩一般高低的四品衙门,就多了许多台面上打哈哈,背地里施绊子的龌龊之事。
“怎么没有!”邓志杰说:“那个姓杨的一本正经地跟我算帐,说是每天过往的商船和要从我们荆州码头进出的商货有多少多少,他们能收到的榷税银又有多少多少,听他的言下之意,大概是说我们这么一弄,害得他们少收了至少上千两银子的税。”
封治乾轻蔑地说:“杨明全是户部的账花子出身,从未任过地方官,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难处。他是户部派下来的,不是我们湖广的官员,可以不买本省巡按大人的帐;我们可是归省里管,得罪了巡按大人,不但当下就交代不过去,日后省里高抚台怪罪下来,全荆州的同僚都要担干系!左右不过一两天的事,就请他多担待点。这层意思,你就没有告诉他?”
原来,他们迎接的正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海瑞。说起来海瑞只是区区一个六品巡按,却要劳动正四品的荆州知府封治乾带着全荆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同前来码头迎接,还把停泊在此的商船都赶到了上下游驻锚。如此兴师动众,自然也是因为海瑞身为巡按御史,手中握有对全省官员的举劾参奏之权,出巡地方,谁敢怠慢?
“回府台大人的话,属下是这么对那个姓杨的说了。”邓志杰得意地说:“姓杨的脸色虽不好看,可也没有再说什么了。说起来,姓杨的人虽迂腐了些,也还算是长眼色,知道离开我们就寸步难行,自然不敢随便跟我们叫板。”
邓志杰说的不错。地方官府衙门,税关虽也是四品衙门,与荆州知府衙门平级,但毕竟是户部派出机构,行事若得不到手上握有民政司法大权的地方官府衙门的配合,就寸步难行。因此,杨明全尽管对清理商船影响税收而不满,但也不好公开反对一府之长封治乾的指令。
“那就好。”封治乾沉吟着说:“本府当年也兼过税关的差事,他说的那些倒都是实情,如今朝廷实行考成法,十大税关要按增长额度逐年排名,排尾最后的还要实行什么‘末位淘汰’,他也得为自己的乌纱帽考虑。这样吧,等送走了巡按大人,你多派些人跟着他们衙门的税丁一起出去,把那些欠税不缴的刁民拿上几个,送到衙门里打一顿板子,帮他们催催历年积欠,替他把这几天的损失找补回来也就是了。城里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邓志杰回答道:“都安排好了。衙门里的差役、巡警铺的巡警,天不亮就都出了门,把城里的乞丐都弄到空屋子里关起来了。还有,各个街口巷子也都留了人换穿便服把守,省得那些刁民闹出拦轿喊冤的丑事出来。”
封治乾点点头:“你想的不错。有人拦轿喊冤便是说我们平日治政不公,民有怨声;而且,停轿接状是巡按御史的份内之事,谁知道那些刁民会捅出去什么样的事情,在这方面且不能出什么岔子。还有,接待海大人的饭食都安排好了?”
邓志杰说:“府台大人,难办的就是这个,卑职正说要请示府台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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