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客走主人安,更何况这个来客还是负有“考查得失,纠正奸弊”之责,握有举劾参奏之权的巡按御史!因此,听海瑞说自己即刻要走之后,封治乾、邓志杰两人心中一块巨石总算是落地了。不过,出于礼貌,封治乾立刻热情洋溢地反驳道:“海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哪有刚来便又要走的理!鄙府荆州虽比不得苏杭二州那样湖光山色、风光秀美,毕竟也有数千年的历史,倒有几处名胜古迹可以一看。再者,海大人巡按鄙府,是我荆州全体官员的荣幸,怎么说也该在此地盘桓数日,容下官将同僚一并召集来与海大人见个面啊!”
“呵呵,不必了。”海瑞说:“眼下正是三夏农忙之时,荆江又快到了秋汛之期,一要督促百姓不误农耕,二来还要组织民夫抢修堤坝防汛抗洪,各位大人肩上的担子委实不轻啊!下官怎敢多叨扰?”
封治乾还想再说几句挽留的话,海瑞已然起身,拱手道:“各位大人公务繁忙,海某这就告辞了。”
封治乾、邓志杰两人面面相觑,心中更是疑云顿生:这个巡按海大人突如其来,坐不到一个时辰,吃了两碗糙米饭就着急着要走,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身为地方官员,他们又不敢干涉一省巡按的行动,只得按着《巡按条约》上的规定,将海瑞送出府衙门外就拱手作别,目送海瑞坐着轿子翩翩而去。
回到二堂,两人越想越觉得担心,不知道巡按大人是不是要玩一出微服私访的把戏,赶紧派人传下话去,各人且不能放松警惕,被看押起来的乞丐先不能放,守在各处街口的官差衙役也不能撤;又派出好几名差役换穿便服,悄悄地跟在海瑞的官轿后面,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一刻,就有跟踪海瑞的差役回来报告,说是巡按御史海老爷的轿子停在了东门大街的辽王府门口,海老爷下了轿子,屏退了从人自己投上名刺,被请进了王府。
封治乾松了口气,对邓志杰说:“听他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原来也是个趋炎附势之徒,眼巴巴地跑到荆州来,原本就不是为了查核我们政务阙失,而是要去拜谒荣王千岁啊!”
原来,明朝号称“以宗室为藩篱”,其实一直象防贼一样防备着那些藩王宗室。藩王就藩之国,照例要受本省巡按御史和藩邸所在州县官员的监视,不经请旨擅自离开藩邸就是谋逆大罪。不过,荣亲王朱厚熘却非同寻常——江南叛乱,多少朱元璋的龙子凤孙都起了不臣之心,勾结逆贼,觊觎天位?附逆倡乱的湖广官员也想独得拥戴之功,要推举他即位大宝。朱厚熘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冒死乔装改扮,潜行千里逃回京师报讯,使正在与鞑靼血战于北京城下的朝廷能迅速调整战略方针,与鞑靼议和,调集全国兵马南下平叛。战后论功行赏,他就成了硕果仅存的宗室藩王,不但爵位由郡王晋封为亲王,还被皇上特下恩旨,准许他在湖广一省任意择地另建藩邸,且不再受藩王宗室不经请旨不得离开藩邸的祖宗家法限制,在湖广省内随意通行,只要不出省,各地官府不得阻拦,成了自成祖文皇帝削藩之后,朱明皇族第一位独享自由的天湟贵胄。
有了这道恩旨,荣亲王朱厚熘就带着众多仆役随从,在湖广一省游南游北,四处勘察地势,要找一块可心之地建藩设邸。前些日子,不知道是不是看中了荆州城的富庶繁华,他又来到荆州,下榻于昔日的辽王府,还在城外选中了一块风水宝地,准备另修王府。封治乾、邓志杰等一干荆州府的官员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惟恐怠慢了这位王驾千岁。
不过,邓志杰却仍在担心海瑞的用意,沉吟着说:“辽逆朱宪因参与江南叛乱被朝廷褫夺了王爵,王府也被收没入官。照例入了官的房舍田产,地方衙门未请得圣旨或请示内阁同意,不得私自给予他人,我们私自安排荣王千岁住进辽王府,于朝廷规制有所不符。不知海瑞是不是闻说了此事,前来查办的……”
封治乾满不在乎地说:“依我大明律例,藩王宗亲下天子一等,别说是我们,就算是当朝一品也要以臣礼事之。荣亲王又是一等王爵,安排王驾住在馆驿就不合朝廷规制,我们只好请其下榻于辽逆旧日藩邸,这有什么错!”
“话虽这么说,但那个海瑞若想借机找茬,我们也不好交代过去啊……”
封治乾笑道:“你老邓也太谨小慎微了吧。莫非你忘了,去年荣王千岁上疏朝廷改适异地建藩,皇上特下恩旨,责令湖广各地予以配合,并有明言,无论何处任其居住。上谕如此,我们将王驾安置到了辽逆旧日藩邸之中便是合情合理的了。”
邓志杰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封治乾摆摆手,说:“不过,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样吧,你赶紧拟个公文,就此事请示巡抚衙门,具文日期就写成前日,然后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到省里。巡抚衙门想必也不会不同意我们的安排,由他们知会巡按衙门,海瑞要借机找茬,我们也好跟他理论。”
两人正在商议,就见派去跟踪海瑞的一名衙役又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说:“大老爷、二老爷,大事不好了!”
“慌什么!”封治乾厉声呵斥道:“有什么事快说!”
“省里来的海老爷被荣王千岁爷五花大绑,押出了府门!”
“啊?!”封治乾、邓志杰两人大惊失色:“你可看清楚了,真是海大人被绑了?”
“千真万确啊,大老爷!”那名衙役说:“海老爷的官帽不见了,官服也被撕了几个大口子,脸上还带着伤,定是吃了打。”
邓志杰的脸已经泛白了:“这……这可怎么说……海大人怎么就得罪了王驾千岁啊……”
封治乾又追问道:“海大人不光是被赶出王府,而是被押着出去了?”
“是的,大老爷。”那名衙役说:“海老爷的随从想抢他回去,但荣王千岁爷的家奴人多势众,个个手里还有棍棒,荣王千岁爷也拿着一柄宝剑,气势汹汹地要砍人,海老爷的随从就谁都不敢动手抢人了,还被荣王千岁爷的人砸了轿子,毁了伞牌……”
“毁了伞牌?”邓志杰喃喃地说:“伞牌乃是朝廷赐给命官的仪仗,这……这是大罪啊……”
这个当儿还说这种不咸不淡的鸟话!封治乾狠狠地瞪了自己这个胆小怕事的副手一眼,转头厉声喝问那名衙役:“你可打听清楚,荣王千岁要把海大人押到哪里去?”
“小、小的也不知道。看样子,八成是要出城……”
“出城?”封治乾的脸色也有些泛白了:从东门大街的辽王府到最近的一道城门,少说也有一两里地,荣王千岁就这么带着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公然将一省巡按绑缚着押出城门,传了出去,定是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这固然是荣亲王仗着自己是天潢贵胄,恣意欺凌朝廷命官,但身为荆州知府的他若是坐视不管,非但要受到朝野上下的讥评,更有可能被朝廷追究责任……
想到这里,他的头上不禁冒出了一层冷汗,忙说:“老邓,来不及了!你先去劝说王驾千岁放人,我点齐衙门的差役随后就到。就是抢,也要把海大人抢回来。”
邓志杰一听说让自己先去,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大妥……妥当吧……”
“有何不妥?”封治乾把眼睛一瞪:“不论是何原由,总不成让他就这样把一省巡按绑缚着赶出城去吧?此事张扬了出去,朝廷威仪何在?我等大明官员体面何存?”
接着,他阴冷地一笑:“老邓,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别打主意想独善其身了。我是荆州正堂,你是佐贰,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和我谁都跑不了,不被朝廷撤职查办,也要被官场士林骂死!更不用说海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我就等着槛送京师吧!”
“府台大人,卑职、卑职不是这个意思……”邓志杰慌忙解释道:“卑职是想提醒大人一句,那荣王千岁可不是一般的王驾千岁,眼里哪有我们这样的芝麻绿豆官?”
听他这么说之后,封治乾也想起了荣亲王的特殊身份,不禁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副手虽说为人怯懦,树上掉片叶子都怕砸了头,但心机很重,还颇有急智应变之才,便问道:“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邓志杰沉吟着说:“诚如大人方才所言,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总是要担干系的。可荣王千岁那个脾气,真不好伺候。这件事我们管不能管,可要是不管,就更说不过去……”
他长叹一声:“唉,说来说去,也只能怪我们走了背运,遇到了这么个暴戾的王驾千岁,又遇到了这么个不识相的巡按大人,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荣王千岁爷……”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封治乾不满地说:“老邓,你有什么主意就快点拿出来!”
“带着府衙的差役同去,只怕会火上浇油。惹恼了荣王千岁爷,闹将起来,我们也不敢命令差役拿人啊……”邓志杰咬咬牙:“不若卑职陪着大人同去,求一求荣王千岁,让他消消气,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和海瑞一般见识,先把海大人救下来再说……”
封治乾犹豫着说:“他正在气头上,连我们也打了可如何是好?身为府牧,若是被他当众打了耳刮子,我们日后还有何颜面坐堂审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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