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治乾的汗水已漫过了眉毛糊住了眼睛,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听到邓志杰惊叫一声:“是世子爷!”
封治乾赶紧扯过袍袖,擦去了汗水,眯缝着眼睛仔细看过去,来的两人前面那个正是荣王朱厚熘那位只有十六岁的世子朱载昀,另一个约莫二十多岁年纪,英气勃发,大概是朱载昀的侍卫。
说话间,两人已奔到了这里,滚鞍落马。朱载昀脚刚一落地,就疾步冲到荣王朱厚熘的面前,大声喊道:“父王,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
那个跟着朱载昀一同前来的人也是面色铁青,但碍于礼数,单膝跪倒,勉强向荣王朱厚熘行了个礼:“小婿赵隐参见父王千岁。”
众人惊呼一声,原来此人就是荣王朱厚熘的女儿安国郡主的夫君、郡马都尉赵隐赵俊昊,虽为宗亲显贵,但皇上念其英武过人,利用迎候乌斯藏黄教高僧入京觐见的机会,命他出任副使,其后便将他留在了禁军任职。一般皇室宗亲,只能在五军都督府或御林军、锦衣卫任虚职,他却被破例授予正三品指挥使衔,任禁军第一军副军长,成为了有“大明第一名将”之美誉的俞大猷的副手。
荣王朱厚熘没有理会自己儿子的质问,而是满脸堆笑地对赵隐说:“哦,是俊昊啊!我皇帝哥哥不是说了要好好栽培你吗?你怎么回来了?”
赵隐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说:“父王,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还是速速回府吧!”
“不急,不急。”荣王朱厚熘说:“等我先收拾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鸟官再说!”
“父王!”赵隐和朱载昀同时大叫起来。不过,赵隐毕竟是荣王府里侍卫出身,见少主说话,自己立刻闭上了嘴。
朱载昀痛切地说:“父王,您已犯下了大罪,快快放了海大人吧!”
大庭广众之下,被儿子一再质问,荣王朱厚熘颜面上挂不住,气急败坏地喝道:“你个小娃娃懂得什么!朝廷里的那些阁老、尚书见了为父,也得行臣礼。他这个小小的六品芝麻官敢干涉为父做事,还敢向还朝廷参了为父一本!今日为父若不好好收拾他,他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父王,圣人有云,子不言父之过,可您……您做的那些事,儿子早就看不下去了,也规劝你多次,可您总也不听。今日又如此**海大人,亵渎朝廷纲常,儿子……儿子……”朱载昀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说才好,又急又气之下,一把从旁边赵隐的腰间抽出宝剑,横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父王,您今日若不放了海大人,就先杀了儿子吧!”
众人都是惊呼一声,荣王府的家奴们赶紧跪了下来:“世子爷、世子爷,您……您可不要乱来啊……”
荣王朱厚熘年近四旬,只有朱载昀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说:“你……你……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做什么呀?快、快把刀放下……”
朱载昀痛心疾首地说:“父王,您莫非不知道自己已犯下了滔天大罪,朝廷追究下来,只怕荣藩都万难保全。孩儿不孝,不能以正道规劝父王,以致父王乃至荣藩有今日之祸,只有先走一步,代父王向列祖列宗请罪了!”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被儿子这么一闹,方才嚣张不可一世的荣王朱厚熘都快急哭出来了:“你……你傻啊你,你爹是当今皇上的堂弟、大明朝一等一的亲王,皇上怎么会为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芝麻官就要了你爹的性命,废了我们荣藩?都是那些书呆子把你给教傻了……”
“父债子偿,爹做出这等天怒人怨之事,儿子断无颜面苟活世间!”
“这……这……哎呀,我的小祖宗,你、你这不是要你爹的命吗?何不拿刀先把你爹给杀了……”说着,荣王朱厚熘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起来。
“父王!”赵隐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唯今之计,惟有先把海大人给放了。”
荣王朱厚熘这才醒悟过来,气急败坏地冲着家奴们吼道:“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没听到世子的吩咐吗?放人,快放人!”接着,又转头对着儿子,可怜巴巴地说:“小祖宗,爹已经把人给放了,你就把刀放下吧,爹求你了……”
“不行!”朱载昀说:“你先给海大人赔罪!”
“好好好,赔罪,赔罪!”荣王朱厚熘冲着刚被解开绳子的海瑞拱手一揖:“对不住了,海大人。”
海瑞怔怔地看着场中诸人,也不应声。赵隐忙对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说:“两位大人,快扶海大人回贵府衙歇息。”
除了几位当事人心情复杂之外,在场的人都看出了一出好戏,尤其是那些看热闹的闲汉,先是堂堂一省巡按被绑被打,接着又是本府的两位老爷下跪求情,最后又闹了这么一出世子死谏、王爷求饶的闹剧,也许足可以让他们有话题讲到孙子、重孙子那一代了。
不过,还未等他们脸上的兴奋之色褪去,就听到封治乾怒吼道:“你们这些刁民,有什么好看的!再不散了,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拿了!”
接着,他走上前去,搀扶起还在发怔的海瑞的胳膊,悄声说:“海大人,啥也不说了,咱们先回府衙吧!”
邓志杰也上前搀着了海瑞的另一只胳膊,悄声说:“府台大人说的是,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且请海大人暂住荆州府衙。这事儿,自然有朝廷跟他理论。咱们就别吃这个眼前亏了。”
海瑞还在发怔,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不由分说地架起了他的胳膊,搀扶着他从人群闪开的通道中走了出来,塞进官轿之中,匆匆而去。
荆州府衙的后堂,海瑞洗了脸,也换了一身新官服,坐在那里一脸木然的表情,面前七盘子八碗的各色饭食、点心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桌子,可他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围着他,手里的折扇“扑腾”、“扑腾”扇个不停,竟是给海瑞在打扇,嘴里更是不停地说着宽慰的话:“海大人,下官也知道,今日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是你海大人这等人物。可是,你也不必这样想不开,请下官一句劝,你还是多少吃点东西吧!”
“是啊!海大人,今日在毒日头底下晒了那么久,吃不下饭,莲子羹你也好歹喝上一碗,解解暑气。唉!封府台和我今日受的辱你也看见了,其实,这在封府台和我也不是头一回了。数月之前,他驾临荆州,封府台和我好意设宴款待他,只因一道菜口味偏咸不合他的意,他就当场掀了桌子。这且不说,当着通府官员和满城乡绅的面,还赏了我一记耳光……”
“海大人,老邓说的都是实情。海大人,咱们如今也算是同舟共济了,我痴长你几岁,就不论你巡按我知府的权责之分,好言劝你一句,荣王千岁本就是一个顽劣荒唐的王爷,我们身在荆州,受了他多少委屈都是既不敢怒更不敢言,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兴许是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说得如此恳切如此动情,海瑞慢慢地回过神来,问道:“两位大人,关于荣亲王骄纵不法之情事,怎不见你们上奏朝廷,亦不见你们禀报巡抚衙门?”
“好我的海大人哎!这事儿上奏朝廷,有用吗?”封治乾摇着头说:“没用的!他是天潢贵胄,又有擎天保驾之功,跟他闹将起来,能有我们的好?到头来,参不倒他,罢官撤职、贬谪充军都是轻的,兴许还要断送了身家性命,划不来嘛!”
江南叛乱之后,朝廷派往江南诸省各州县的官员都是吏部在大明数万官吏中了又挑,选了又选的才干出众、操守可嘉的能吏干员,比如说封治乾,他是嘉靖八年的进士,二十年宦海浮沉,无论是外放州县,还是在京城衙门里当差,官声都不错,如今主政荆州,也一直谨守法度实心用事,没有什么贪赃枉法的劣迹,政绩在湖广十六府中算不上最好,也能跻身前五名之列,年年考功都在“卓异”。邓志杰的科名虽比封治乾要晚上三科九年,情形也大致如此。因此,海瑞对封治乾和邓志杰这两位荆州府的抚牧之官印象很好,加之两人今日能仗义去救自己,还是让他颇为感动,曾经想过在具疏将今日之事上奏朝廷之时,要请两人在后面署名做个旁证;甚至想过要以巡按衙门的名义,调荆州的府兵先围了辽王府,不让荣王朱厚熘那个荒唐王爷再做出什么不法勾当来。
不过,听封治乾这么说之后,海瑞不由得失望了:身为朝廷命官,抚牧一州,却不敢做端直之士,谨于法度以治政抚民,而是一味唯唯诺诺委曲求全,挨了皇室宗亲的耳光也不敢上奏朝廷,这是十足的庸官!
同时,海瑞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比的愤懑:皇上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可是,满朝文武却多是象封、邓二人这样的乡愿,身着官服就禄食俸,却不敢向皇上直谏建言,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无半点君父朝纲。这大明朝的官,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愤懑之情象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海瑞的心头,使他原本就已经恶劣到了极点的心情快要爆炸之时,突然听到二堂那边传来府衙书吏惊慌失措的声音:“这……这是府衙后堂,两位不能就这么闯进去……”
苦口婆心地劝慰海瑞,劝得自己口干舌燥他还无动于衷,封治乾心情也十分烦躁,不禁厉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闯入府衙后堂?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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