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暖阁的门,李春芳笑着对杨博说:“惟约啊,现在你不必再担心,可以安心回家睡个安稳觉了。”
杨博难为情地一笑:“阁老说的是。下官这段日子心中着实忐忑不安,真担心无法向皇上交差……”
曾铣沉吟着说:“李阁老,皇上方才说让我们兵部明日就上奏朝廷,这件事情还是提前跟马阁老打声招呼的好。”
李春芳满不在乎地说:“还是我当初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元日阅武之时,他老马也在场。皇上提出要搞军事演习,他并未反对。如今我们又请得圣谕,他就更不会再说什么了。”
“话是这么说。但你也知道,马阁老那个倔驴脾气发作起来,谁的帐也不卖。,他若是在朝会之上闹将起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倒叫严嵩等人看了我们的笑话……”
李春芳想了一想,点点头说:“言之有理。老马那个老抠,掏银子的事儿简直就象割他自家的肉一般,还是先跟他说说的好。”
接着,他又对杨博说:“惟约,你跟我们一起去找马阁老吧。兴许他还卖几分面子给你这个小同乡呢!”
杨博慌忙说:“阁老此言差矣,下官人微言轻,哪有在阁老、部堂和马阁老几位大人面前说话的份儿。”
论年齿论资历论品秩,李春芳都比杨博高出许多,之所以会这么看重他,乃是因为他确实是难得的军事人才,更受到皇上宠信,两三年间就从一个正五品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擢升为从三品的侍郎,皇上还钦点他出任了明军首任总参谋长,足见圣眷非同寻常。但此刻见他似乎有些不识抬举,李春芳便隐隐有些不快,面上的笑容也敛了。
不过,曾铣接口帮杨博打圆场说:“皇上不让张老公帅出任蓝军司令,演习方案就要重头改过,明日朝会之时就要上奏朝廷,时间如此之紧,跟马阁老打擂台的事,惟约就不必去了,赶紧回去修改方案、草拟奏疏要紧。”
自己衙门的部堂长官发了话,杨博立刻顺势就坡下驴,冲着李春芳长揖在地,告罪之后匆匆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李春芳不满地对曾铣说:“老曾,这个杨博这么不识趣,大概都是你平日里宠坏的吧!”
“李阁老这么说,可真是冤枉我了。”曾铣说:“他就是那么个冷性子人,整日价只知道守着他那总参谋部,跟着那帮作战参谋画军事地图拟作战方案,和兵部其他各司的同僚都很少扯闲篇,更不用说是其他部衙的人交际了……”
李唇芳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还是说:“老曾,你我都不是外人,我就不妨给你直说了,总参谋长这个职位可非同小可,他既有才干,又是简在帝心之人,你可提防着不要让别人将他给拉了去。”
“我明白。不过也请李阁老放心,照我看来,他是我大明官场上第一聪明而又第一糊涂之人,但凡涉及朝局政争之事,他是万不会参与的。”
李春芳明白曾铣话里的意思,第一聪明是说杨博从不拉帮结派,就不会受到朝局政争的牵连;第一糊涂则是说他既然不会趋炎附势,就没有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机会,出了事情也就不会有朝廷大员施以援手。但这话用在别人身上还勉强说的过去,说到杨博似乎就有点不恰当--他是嘉靖八年的进士,屡蒙圣恩,二十年的进士能做到从三品的六部佐贰,升官速度也不算慢了,还要怎么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因此,李春芳还有些不放心,又追问道:“你真这么肯定?我可听吏部的人说过,他当初自你兵部职方司郎中的任上改任营团军监军,可是严嵩那个老贼举荐的,自此他才入了皇上的法眼。他未必就能忘了严嵩老贼的提携之恩。”
“严嵩那边确实着意拉拢他,但他毫不为之所动。前些日子严府办堂会,严世蕃还亲自请他去,也被他婉言谢绝了。听说严世蕃还在旁人面前骂他不识抬举……”
“那么,徐阶那边呢?”
曾铣笑着说:“你李阁老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皇上钦点他出任总参谋长之时,我便给你李阁老讲过,他虽是翟銮看中,从地方小县调到兵部任主事并亲自栽培,但他那年率营团军随张老公帅南下平叛,驻军南直隶之时,徐阶的族人与人争田产,想找他帮忙跟松江知府那边打声招呼,被他断然回绝,为此就得罪了徐阶。我敢写保票,即便他不愿明着站在我们这边,但至少不会跟着别人拆我们的台。去年整军撤并卫所,还有这次演习,哪件事不都是按着我们的意思去做的,给我们……不,给朝廷出了大力?”
“那么说,他跟我们一样,都是大明朝的忠臣喽!”李春芳这才放心下来,又觉得刚才那样无端怀疑一个后生晚辈有损自己理学名臣的风范,便解释说道:“自古汉贼不两立,如今朝堂之上却是忠奸并列,严嵩那个老贼窃居首辅之位,还将他的儿子严世蕃塞到了皇上身边;而徐阶那个滑头这几年虽说安分守己,其实是在韬光养晦,时刻都在觊觎权柄,他的门生张居正不是也由一个小小的知县调至御前伺候笔墨了吗?是故我才这么着急着要罗致英才为朝廷所用,小人气长,君子也不能气消嘛!”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内阁门口,便打住了话头。进了内阁,李春芳也不回自己的值房,径直就带着曾铣来到隔壁的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的值房。
两人都是夏言一派的人,熟不拘礼,李春芳见左右无人,就笑道:“老马,今日没去你户部拨算盘珠子?”
马宪成一边起身相迎,一边反驳道:“你老李这是哪里的话!未必我兼着户部的差事,就非得跟个吏目一样整日价算帐不成?”
正在说着,马宪成突然看见跟在李春芳身后的曾铣,忙说道:“哦,曾部堂今日怎么有空,也到阁里来了?”
未等曾铣应声,他又说道:“哎呀,不巧的很,户部有差事要议,在下这就要出去了,恕罪恕罪……”
说完之后,他冲李春芳和曾铣拱手一揖,竟要离开。
李春芳忙拉住了他:“老马,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老曾的差事也不比你我少,难得来阁里一趟,你竟连杯茶也不让,就打发他走。不明事理的人晓得了,还以为你们户部与老曾他们兵部之间有多大的龌龊呢!”
马宪成尴尬地一笑:“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瞒你们,我实在是愧对兵部,更无颜见曾部堂啊!”
原来,自打嘉靖二十七年三月,兵工总署按照皇上赐下的“瓦特蒸汽机”图谱,造出了蒸汽机之后,兵工总署就一直被皇上逼着不停地造蒸汽机。因为他们的蒸汽机总是被以成本价调拨给国营矿山和冶炼厂,各地农业生产、水利建设需要的蒸汽机,内阁还秉承圣意,指令他们兵工总署先发货,分三年到五年从地方应缴赋税中偿付货款。结果兵工总署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怪圈之中:各大工厂日夜不停地赶工,产品供不应求,可生产的越多亏损越大。这就导致了兵工总署的财务危机越来越严重。
而且,还不单单是兵工总署的蒸汽机生产是这样,由于蒸汽机需要大量的燃料,工部下属的所有煤矿开足马力生产也是供不应求,可是被拉走的煤炭同样是分三年到五年从地方应缴赋税中偿付货款,开采的越多亏损也就越大,形成了巨额的三角债。
虽说这些欠款每年都汇聚到了户部的总账上,由户部予以冲销;但兵工两部不但手头上没有了活钱,甚至衙门的正常开支也被朝廷压缩到了最低限度。两部又不敢违抗圣谕拖欠或克扣工人工资,就不停地移文户部催款要账,要么就逼着户部追加预算增拨经费。可是,短短的半年多时间,两部的应收帐款已经接近大明王朝一年赋税收入的一半,虽说都是各地欠帐,迟早要归还的,可一时半会让户部从哪里弄来几百上千万两银子给他们还帐?马宪成被逼得没有办法,见到兵部尚书曾铣和工部尚书林之诠就绕道走。今日见到曾铣随李春芳一同前来,他便以为曾铣搬出了分管军务的次辅来找自己打擂台,当然要赶紧托词户部有事,溜之大吉。
“原来你竟是要躲债啊!”李春芳故意板着脸说:“你看看你老马!别的部只要不按预算开支,拉下一点亏空,你就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的,恨不得抄了别人的家给你户部还帐。如今你们户部欠了老曾他们兵部的好几百万两银子,你就知道脚底板抹油,一走了之。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被李春芳点破了用心,马宪成只得见礼让座,然后委屈地说:“我这不是也没有办法吗?皇上说过欠款分三年到五年还清,你们现在逼户部拿银子出来,户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你好歹也得给老曾他们增拨一点经费,”李春芳嚷嚷着说:“你不晓得,老曾他们兵部现在穷的连正月里生火取暖的柴禾钱都没有了!”
马宪成当然知道他在夸大其辞,但自己理亏,也不好跟人辩白,只得长叹一声:“唉!增拨经费一事更是难,工业革命才刚刚开始,全国形势发展喜人,各地不是兴建矿山就是开办工厂,都伸手向朝廷要银子,户部有座金山也被挖空了。实话对你们说,在山西开煤矿还是我暗示山西巡抚衙门压着晋商掏的银子,为了这事儿,有些个鼠目寸光的晋商差点没去挖了我家的祖坟。户部哪还有钱给老曾他们增拨经费?实在是对不住老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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